吳明益《海風酒店》｜讀後隨筆

生命的本質就是如此，甜美的剎那經常是危險的，期待的盡頭失落等待在那裡，隱晦朦朧的清晨總會明朗，而明朗的必會再次晦暗。

  閱讀進度約三分之一時，正巧和大學同儕談及此，對方問風格和哪本著作更相似，當時首先憶起的是《睡眠的航線》。但以闔上書此刻的認知，若要比喻應類如《複眼人》，寫人亦寫自然，稍微涉及歷史，正言之是「往事」，可無論如何，更聚焦於「現在」的長篇小說。基調是吳明益一貫的風格。對土地的關懷盈滿文字、詞彙、句子、對白、描述之間，對難敵所謂「文明」而不得不漸次消逝的，與自然共存的昔日寄予深刻同情。

  但尚須注意，不管在本作或以往的作品中，自然都不曾是弱者。有人被海帶走，有人被山林生息的熊賦予了「歪脖子」的綽號；有人為了躲避苦痛藏匿洞窟，有食蟹獴因為巨人不意的庇護獲救。不管人類選擇哪一條道路，天地均以穩健的、不受打攪的節奏呼應之，時而憐憫時而冷漠。

  其他另有值得注意的細節。例如使用族語形容族人的血親、理應屬於他們的土地，描繪巨人、傳說、山林、獵場的態度，處理原漢議題時的小心翼翼，都體現了作者值得敬重的一面。書寫人與自然的關係時，很難不帶批判立場，嚴重者甚至趾高氣揚，或者反之對身為「被保護者」的自然懷著一種自以為是的悲嘆。但吳明益的著作中，展現的一徑是貫徹始終的不卑不亢。

  私以為人物的生命歷程與心境描寫是本作的最大看點。儘管登場人物眾多，遍及當地居民與外地人，希望生活得到轉機的人、希望保留純粹本質的人，和看透真相的理想主義者，幸而舞台及事件甚為明確，即使主要敘事角度經常切換，也得以避免錯亂問題。且登場人物並非為了出演劇本始聚集於依山傍水的舞台，僅僅因為巧合──或說因為命運，而使彼此的故事在此交會。標題採用「海風酒店」，興許亦是出於此地標在書中有匯聚各色人群的意象。

  書中主要以第三人稱敘述人物言行，這在超群的文筆加持下無疑是生動的。但除了言行，更精妙的是每個角色舉手投足自然滲出的「價值觀」，好似作者真切參與過他們的歲月，知曉他們抗爭的理由、接受現實的理由，乃至僅為自己尋求突破口的理由。

  結構與情節方面，由男孩或女孩構築，與現實常識軌跡疏離的卷首際遇，以及藉自然災害成為末段主要轉折的手法，也令人與《複眼人》聯想。只是相較於《複眼人》，《海風酒店》更以極其柔和順暢的一筆帶過巨人的溫柔，彷彿對小鷗選成為最後的巨人見證者，亦選擇以故事而非刀尖為巨人送行的謝禮。

  第十二章〈颱風季〉驀地轉為第一人稱敘述，從玉子等人的視角重述自己的人生，還有與海豐的連結。比起著力敘述情節、脈絡，彼此如何交會的主體，顯然有更豐富的主觀感情。最後，第十三章〈成為沉積層〉交代了事過境遷之後的世界。水泥廠、發電廠依舊建立，曾經抗爭的事實也像預想般地被扭曲成單線。然而故事在小鷗心中留了下來，亦寫在書中留了下來，文字終將帶回曾經湮滅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