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是一塊琥珀,凝結真實的往事與虛構的理想。它耐人尋味,美麗無匹。
楊双子的虛構譯作。為給予作者選擇的呈現方式尊重,噗首仍以作中主角的名姓為作者。縱然出版時曾有不少爭議,但就閱讀過程來看,可以判斷其實為虛構作品的端倪仍相當足夠。
明治有樋口一葉。大正有與謝野晶子。若然真有青山千鶴子這麼一號作風特立獨行的女作家,著作知名程度堪改編為電影甚至在臺灣上映,還有一年內在島內出席多場演講之經驗。何況設定中的青山千鶴子是接受招待而能旅臺,作品亦不僅僅《臺灣漫遊錄》一書,可知絕非泛泛之輩。這般特殊人物,如何能不在歷史──至少虛實摻半的傳說中留名?
又,楊双子撰寫歷史小說的態度極為嚴謹,《花開時節》、《綺譚花物語》等作品末均附上詳盡的資料來源及解說,令讀者得一窺細密精緻的世界架構。然則《臺灣漫遊錄》全然沒有相關引述,以妹妹若暉為視角的所謂後記,亦僅籠統非常地提到了「手稿」,其研究員的名號也實為一複數作者共用的筆名,這點只要搜尋就能明白。
接著仰仗的是閱讀經驗。哪怕是川端康成以小說體裁寫就,帶有自傳性質的《少年》,還是吳明益可能揉合了真實人生的《單車失竊記》無疑皆為小說,可是在上述二作中,依然可以覺察屬於作者的「經歷」之重量。然私以為《臺灣漫遊錄》不具該特徵。從情節敘述、故事架構、轉折編排到用語,無一不屬於楊双子。就算不諳楊双子的風格,那也不是一名昭和年間小說家的運筆習慣。
不得不承認迻譯作品多少帶有作者自身的習氣,但在專業度足的前提下,必定由原作者慣有的風格支配整體氛圍;且《臺灣漫遊錄》託為妹妹若暉翻譯,文章本身卻是屬於姊姊若慈的。
最後是憑藉往昔作品所建立之對「楊双子」的認識──《臺灣漫遊錄》的兩名主角完全就是作者喜愛的百合類型。本島與內地。一靜一動。一人恪守秩序,一人古靈精怪。除非極其罕見之巧合,否則不難想像作品本身出自楊双子之手。
推敲盡此。接下來就作品本身稍作陳述。個人欣賞欽佩《花開時節》,正是因其身為一部穿越小說,情節安排卻極為自然流暢。《臺灣漫遊錄》失卻這個優點,將核心聚焦於作者亟欲表達的思想,不免有點露骨。
主角的塑造是特殊卻不真實──至少缺乏說服力的。設定為小說家的主要視角被稱為「筆直的北山杉」,此詞彙在文中不只形容其高大身形,更指其直率魯莽的性格。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雖未正面寫出青山千鶴子的作品風格如何,由書中線索猶可知改編為電影上映的《青春記》無疑是一部著重心理描寫、定然存在細膩表現的小說,其作者青山千鶴子在文中的表現,卻非能寫出這種作品的類型。另外,我無意指出彼時內地人沒有同情殖民地的聲音,然在南進政策如火如荼的階段,這部在文中對白大肆批判帝國的「遊記小說」在以國為尊之風氣盛行的背景連載,而似獲普遍好評這點也令人費解。
以情節轉折而言,斧鑿痕跡也比讀過的幾作更深更明顯。從主角視為朋友的「小千」辭退通譯工作開始到〈鹹蛋糕〉一章,乃至接近結局時,都以一種沛然的氣勢不停揭露「真相」,頗有種撲面而來的暴風印象,而非心曠神怡的微風。儘管在前幾章就十足地鋪陳了主角缺乏既得利益者自覺的性格,亦存在主角潛心思索的段落,但美島這名角色的工具性質太明顯,導致這段重要的轉折反而有點生硬,縱然不致命,卻也不出色。
不過,本作的優點仍相當明確,且能讓愛好此道者十分享受。首先貫徹了楊双子之善於寫食──我一向喜歡詳盡描寫食物的作品。原因無他,正是食物乃最接近日常生活的載體。而楊双子描寫日常生活之長處不僅體現在食物,包含庶民的風俗、市街的樣態、房屋的格局,乃至交通所需的時間都自然流暢地出現在文中。《臺灣漫遊錄》的寫物筆法清新馥郁,用語更平易近人,即使舞台在至少半世紀以前,也絲毫不感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