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抄家

十年浩劫期間，還是中學生的我，最擔心的就是被地痞流氓抄家。

抄家浪潮經歷了好幾波。第一波是66年7月開始，「人民日報」發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街上開始出現一夥夥戴著紅袖章穿著舊軍服的中學生，手持剪刀，看見穿著緊身衣褲、尖頭皮鞋的時髦女性，上前勒令脫下皮鞋，並一把剪開褲腳管⋯⋯從此以後，馬路上再也不見「奇裝異服」，十里洋場的上海變成藍灰色的海洋。

爾後大抄家開始了。目標先是資本家的花園洋房，然後漫延至公寓大樓，最後轉到石庫門弄堂。一隊隊的紅衛兵、造反派加上地痞流氓阿飛，闖入「地富反壞右」即所謂「黑五類份子」的寓所，堂而皇之地把人家家裡的珍藏品當作「封資修四舊」扔擲屋外，撕的撕、砸的砸，有時乾脆點起一堆火來燒，還把物主押出來批鬥示眾。

我住的河南北路武進路口有一幢花園豪宅，是「德隆煙廠」大老闆王某的住所。那天花園的後門口也是泰山電影院門前的空地上火光熊熊，吸引不少人圍觀，原來造反派從屋裡搜出一副好大的黑色棺木，無法處理，一燒了之。

紅衛兵把煙廠老闆王某拖出來示眾，火光下王某的禿頂閃閃發光，面無表情。我不禁一陣鼻酸：太可怕了，自己的家會不會也被人上門清算呢？

其實我多慮了。由於57年反右運動父親被打成「右派」，又定性為「歷史反革命」，所以58年關押之前家裡就被抄過一次。記得那天幼兒園放學回家，突然見到家裡有兩個陌生人蹲在地上，扒拉大櫃裡存放的物品。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到爸爸了。

雖然沒有人上門尋釁滋事，但母親和我們每天都生活在惶恐之中。你想想，「地富反壞右」的「黑五類」之中我們佔了兩項，用現在的術語就是「黑中之黑」，能不提心吊膽嗎？

現在回想，當年的抄家為甚麼沒有輪到自己，想必是公安局派出所和居委會早知道我們家的「封資修四舊物品」已經清零，知道我們家一貧如洗，再抄一次也無油水可撈。這些人渣可精了，從不打「無準備之戰」。

79年父親平反昭雪，母親念叨當年公安局上門抄走的父親珍藏的幾幅明代春宮圖絹作，可能價值連城，不知道公安會不會歸還。我們分別找熟人去內部打探，得到的回覆是：「那些春宮圖不屬於你爸爸，他稱是替他人保管，現在物歸原主了。」

父親69年含冤離世於勞改農場。當年的抄家物資已死無對證。當局說「物歸原主」就「物歸原主」吧，說得冠冕堂皇，誰不知其實就是⋯⋯

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