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邏輯課1978年我進入延師的中文班，首次接觸「形式邏輯」。當時的授課老師好像姓韓，高高大大，皮膚黑黝。老師講些什麼全然忘記，只記得「大前提」，「小前提」，「周延」，「內涵」等寥寥可數的幾個名詞。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邏輯學，喜歡邏輯思維和邏輯推理。鄉下種田生活枯燥無聊，休閒時我們常常玩「我問你答猜人」遊戲：你心裏想一個人，我問你不多於十個問題，你只須答「是」或「否」，本人即可猜到你心中的那個人是誰。這個遊戲，我十有八九能猜中，運用的就是邏輯推理。邏輯本身是推論和證明的思維過程，而邏輯學是研究「有效推論和證明的原則與標準」的一門學科。透過「形式邏輯」的學習，我的寫作能力也明顯進步。入學後第一次閉卷測驗也是這門課程。考完後心中無底，不知及格與否。一天去教員室，教寫作的章老師對我說：「你的邏輯思維邏輯推理很棒哦，看來你應該攻讀數學科才對。」我笑而不語，心裏對老師說：「俺參加77年高考，數學考試交的可是白卷。」1984年，我入讀華東師範大學函授課程，再一次接觸邏輯學。那一年考試，考完心裏忐忑不安，邏輯學考題就是如此奇妙，似是而非，似非卻又是。加上老師告訴眾人，「有三分一學員不及格」，令我更憂心忡忡，茶飯不思。誰知後來獲悉竟得94的高分，心情跌宕起伏如坐「過山車」，終身難忘。邏輯學是哲學的分支，同樣也是研究思維的學問。掌握了邏輯學的基本常識，你就擁有了批判思考能力，你會覺得自己心明眼亮，洞若觀火。於此同時，你也會發現身邊的世界是多麼的荒謬，而你卻束手無策，苦無良方⋯⋯聽聞「邏輯學」這門課已在國內大專院校消失。回歸「眼不見為淨」吧。

中國的文革浩劫,眨眼五十年過去了。片言隻語的回憶回顧和緬懷,既可以紓緩我們的心結,又可以教育啟發我們的後代,防止悲劇重演。

葛雋的沙龍

64.邏輯課

文化生活

63.延師軼事77年恢復高考，鄉下修地球的我未能入正規大學，卻被派往「延邊師範學校大專班」。進這所中專辦的「大專」，覺得自卑：想想一起插隊的同學中，兩個考入吉林大學，兩個進入延邊大學，老子為甚麼不行？自信能力絕對不在他們之下，當然還是老子的老子的問題。鄉下人常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辦學也如是。教育部門從小到大都在想方設法給自己增值升格，面對一大批由於種種原因未能進入大學門檻而成績也達分數線的考生，延邊師範學校的校長靈機一動，把我們這批本屬大學生的人變成了大專生，我們降格了，學校升格了。自卑歸自卑，既來之則安之，那個年頭有書讀很不錯了，起碼可以跳離苦海，師範學校還包學費包住宿包伙食，可謂窮人的天堂。記得我們宿舍有八個人，四張上下鋪床。我的上鋪同學李延革家在延吉市不願睡宿舍，因此我的上鋪是空的。由於身高體長床短雙腳無法伸直，於是我把雙人床搬出去，再找來一張單人床，腿腳終於不再受委屈。宿舍論資排輩，我年紀最大，大家叫我「老大哥」。老二也是知青姓湯名本，原上海黃浦區金陵中學的。老三至老八都是誰我已記不清，只知道大家對我很尊重，其樂也融融。當年社會學習風氣甚濃，競爭氣氛激烈，人們讀書買書借書如饑似渴。當時我帶了幾本書進學校，有一套引以為豪的，是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我把它放在床頭，方便隨時翻閱。可是有一天，這套上下兩冊的書不見了。那時候這類正宗的大學教科書有錢也買不到。我們當時的教材都是學校臨時打印臨時裝訂的。不見了這套書，比丟失一筆鉅款還要難過。書是誰拿走的，我心裏很清楚，苦無證據而已。然而就是掌握，我也不會踢爆和揭穿。大家同學一場，何必呢？後來這套書再版，各大書店都可以買到了。看見櫥窗裏的陳列品，卻不想再擁有它。一個偶然的機會，在香港鳳凰衛視的節目中見到了湯本，居然變成「時事評論員」，月旦國事。在節目結束時，他突然舉起一酒瓶，賣力推銷「習酒」，儼然成了推銷員（那時還未興直播帶貨）。看到他堆起笑臉的表情，腦海頓時浮現其圍著姓朱校長打轉的畫面。四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酸甜苦辣人生，往事未必如煙。

63.延師軼事

62.罷食學運重返久違的校園，感覺一切是那麼的美好、新鮮和好奇。在延邊師專，印象最深刻的有兩件事：一是體育課學滑冰，另一是參加「罷食」學潮。以前在上海弄堂玩過「滑旱冰」，即穿著帶四個輪子的溜冰鞋，無師自通地在水門汀地面穿梭。然而東北的滑冰鞋鞋底沒有輪子，而是一把冰刀。當穿上溜冰鞋後，始終無法在冰面站立，感覺腳踝骨根本不聽使喚。既然站不起來，那也就談不上前後自如的滑行了。那一刻感覺無比的沮喪，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自己「老」了，儘管當年才28歲。在中國，師範學校的膳食是免費的，住宿不收費，學費也全免，一切由政府包辦，可謂窮學生的天堂。可也正因為如此，學校食堂一日三餐的伙食質素，堪稱「食客的地獄」。早餐的饅頭和稀粥，黑不溜偢的饅頭似乎來自非洲大陸，稀粥之稀幾乎能映出人影；午餐和晚餐的二米飯，不是高粱米配玉米茬子，就是窩窩頭加地瓜餅，從不見有白白糯糯的大米飯——那可是延邊的著名特產呀！至於主食的配菜更是慘不忍睹：大鍋的炒菜沒有油水，來來去去都是大白菜、青蘿蔔，難得見到幾片指甲大小的豬肉絲。放在角落自取的所謂菜湯，其實就是涮鍋水。那種腥腥的鐵銹味，湯面漂浮著赤橙藍紫的油星油花，一輩子都記得。最要命的是食堂員工的工作態度。當學生就伙食質素提出意見時，那些人會擺出高高在上愛理不理的樣子，沒有說出口的就是：「你愛吃不吃，不吃拉倒！」於是一場「罷食」學生運動開始了。那幾日我們三三兩兩相約一起去街上的餐館吃飯，有激進的同學在校園貼出大大小小的標語口號，食堂員工個個面如死灰，那種囂張跋扈的氣焰一掃而空。後來的發展我不記得了。總之稍有改善，然而過段日子，一切又死灰復燃。只要有人貪污腐敗中飽私囊，師範學校的免費膳食永遠不會改善。

62.罷食學運

61.重返校園1977年，有幸參加被廢止了十四年的全國高等教育入學考試。那時我還在鄉下，插隊已整整八年。由於家庭出身被打入另冊，知青的招工升學從來都輪不到自己，被迫和一班激進份子一起「扎根農村修補地球」。高考突然恢復，好多人都想借機跳脫農門，我當然也不例外。儘管不抱任何希望，也知道好事輪不到我，但無論如何要去試，不試就對不起自己。停頓了十多年，重新拿起書本溫習，對我而言是一樁苦差。尤其是數學，中學階段我們才讀了一年就停課，而且我們的數學教材不同其他學校，人家一上來教「有理數」，我們那本復旦大學教授蘇步青主編的教科書，第一章是「比和比例」，人家代數幾何分家的，我們卻摻和一起，所以我們若複習，難度好大。同學楊冬和我商定，「放棄數學，情願零分」，其實也屬多餘，你不放棄又能如何呢？我持「騎著毛驢看唱本——走著瞧」的心態，懷著好奇的心走進了考場。記得那天考場裡，我乾坐半小時後毅然交卷，很多考生抬頭瞪眼望著我，以為考場來了一個「數學奇才」陳景潤二世——我微笑著心裡說：放心放心，俺是張鐵生2.0。考完不久放榜，不知道自己的分數，只知道楊冬進了吉林大學，我仍然呆在農村這所「廣闊天地大學」。失落了兩個月，一天突然收到延邊師範專科學校錄取通知，說被「中文大專班」收了，讀2年後做中學語文教師。想到終於可以告別八年鄉下生活，想到師範學校可以享受免費住宿免費三餐，當然求之不得。就這樣，我混進了大學生隊伍。

61.重返校園

60.鹹魚翻生1976，是中國人永遠值得記住的一年。這年的元月，周恩來掛了。三月，吉林天降「隕石雨」，砸出地面的坑，竟有籃球場般的大。六月，朱德死了。七月，唐山大地震，據說死亡人數高達24萬。九月九日，毛駕崩。舉國上下哭聲一片。人民是哀還是喜，套用農婦「西瓜刨」的話答「知不道」。不過於我而言，直覺天快亮了。十月中旬的某一天，原集體戶一個已上調做官的陰南華回村探望自己的女友。陰同學先是去州黨校學習，之後榮升公社黨委副書記；幹了一年又去省黨校進修，幾個月後變成縣委宣傳部部長，掌管全縣的文教政治宣傳大權。晚上，陰部長和我們一起聊天，面色凝重地透露一個「絕密消息」：紫禁城變天，王張江姚「四人幫」被捕。集體戶好多人信奉毛教，對毛的「繼續革命」理論佩服得五體投地。上個月毛死已如喪考妣，如今聽聞毛妻毛軍師毛文膽毛接班人被「一鍋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人們都沉默不語。而這時的我內心欣喜若狂，雖極力克制，但始終無法遮掩歡欣鼓舞的臉部表情。「葛雋，你很開心，是吧？」陰部長陰著臉問我。「當然開心，」我大大方方承認：「我們應該相信群眾，我們應該相信黨。」這兩句是「毛語錄」，我用它堵住陰部長的嘴巴，令他無法再「上綱上線」。自那以後，我的心裏充滿希望、活力和陽光。苦難的日子終於過去了。鹹魚翻生了。

60.鹹魚翻生

59.寶興坊住寶興坊有三十年了。這片石庫門小區有五條分弄，第一弄兩個門號，第二弄被改建為「河南北大旅社」，第三弄7，9和11三棟石庫門，第四弄13，15，17和19共四個門牌。第五弄是一家印刷公司。如果從空中拍攝寶興坊的平面圖，呈現的應該是三角形。「三角形」雖說最穩固且牢不可破，但寶興坊最終還是面臨被拆遷的下場。我家住7號二樓，是朝南的前樓、後樓及廂房的一半，約四十幾平米。當時來說稱得上「大戶」。所以運動一來，不免心驚膽顫，不知何時被抄家，不知何時被貼封條。一貼封條，那間屋就不再屬於你的了。寶興坊被抄家的還真不少。不過房屋被貼封條被他人霸佔的倒是不多。我知道有人一直對我們家虎視眈眈垂涎三尺，當時社會呈「無政府狀態」——只要有人被抄家，只要有房被查封，日後阿貓阿狗（只要是「無產階級」）都可以搬入居住。擔驚受怕的日子終於過去了，房子沒有抄也沒有封。覬覦佔領的人也失去慾望，因為我家前樓和廂房連接一體，除非我們被「掃地出門」，否則外人無法接受。也許是房間大空間夠，所以我們幾個孩子從不去弄堂玩。不過我喜歡趴在後樓的窗口，觀望後門弄堂的一切。抬頭看，對面13號至19號的屋頂，是家貓和野貓的世界。貓兒最喜歡上房頂了。牠們可以在這片「無人區」自由自在地談情說愛，不是爭風吃醋打群架，就是蜷偎在天窗邊優雅地曬太陽或酣睡。偶爾也會見到我家的大白貓「咪咪」在對面偷偷拉屎撒尿，愛乾淨的牠視屋頂瓦片為廁所，不想在家大小便。平視（此詞現在很紅火），正對面13號前樓王家，眉清目秀的大兒子大明被保送上海外國語學校，一次聽見他和人說話，問他學什麼，他高聲回答「西-班-牙-語」。這事成為我們的笑談，以後不再叫他「大明」，而稱其為「西班牙語」了。大明若健在，當年應該和「老虎楊」是同學，說不定也弄個駐外使節幹幹。15號的家鳳家燕，上面三兄弟華仔家良家驥，常出現在我眼皮底下。家鳳是我小一小二的同班同學。其三哥家驥是我幼稚園同班小朋友。為甚麼會這樣？因為我小月份生，又不想入民校，便晚讀一年。在閘北區一中心幼稚園，午睡時我曾經咬過家驥的腳趾，被老師痛罵，從此愧對他們一家。家驥沈默寡言，有濃濃的鬍鬚，我們叫他「美鬚公」。聽說家驥插隊時不幸發生意外而過身，為此格外難過。家良很聰明，名字又和「水滸」軍師吳用的字號「加亮」同音，我們便叫他「智多星」。家良喜歡對著窗外彈「鳳凰琴」，那是小時候平民百姓的樂器。他這一彈，吊起我們的興緻，也嚷著要大人買，於是寶興坊的琴聲紛紛飛揚，弄堂的格調也變高雅一點了。寶興坊第四弄，始終是人氣最旺的一角。春天，有人搬出鐵槓鈴和長凳，許多人排隊練習臥推。19號德圓和15號家驥均是佼佼者，他倆的胸肌特別結實飽滿，令人羨慕。夏季，有人擺開棋攤，興致勃勃玩四國或六國的「海陸空大戰」。人們可以從早「戰」到晚，甚至捧著飯碗下棋。贏者趾高氣揚，敗者垂頭喪氣。秋日，有一支不中不西的雜牌軍樂隊悄然而生，有提琴胡琴口琴鳳凰琴，還有笛簫鐃鈸鑼鼓，唯獨沒有指揮。樂隊一會兒演奏「步步高」，一會兒「喜洋洋」，一會兒「彩雲追月」，一會兒「花好月圓」。冬天，寒氣逼人留在家中，弄堂雖冷清了，屋內人心還熱。對面17號二樓的胡美玲老師，喜歡對著窗戶高歌「馬兒啊，你慢些走⋯」，儼然馬玉濤上身，可惜後來竟走上絕路；這邊，9號田家公子鼎純在天井哼唱京劇「智取威虎山」選段⋯⋯聽到「爬雪山，穿林海」時，不禁毛骨悚然，倍覺冰冷。如今寶興坊因為拆遷而消失了，消失也好，未免不是解脫，盼走好。

59.寶興坊

58.逃犯那些年，我也逃過票。1971年913「老二出逃事件」後，全東北戒嚴，我們冬天想回上海被禁止。當局在長春、瀋陽等地設立關卡沿途堵截，見一個抓一個，然後有專人押送返回原地。原來以為「插隊落戶最自由」、「天王老子無人管」的我們頓時傻了眼。然而在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楊子榮「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的感召下，我和兩個六隊的同學一起闖關。我們身著黑色棉襖頭戴狐皮帽子，一副楊子榮、小爐匠的東北土匪裝扮，成功闖過長春站，但由於無法購買56次快車直達上海，終於在瀋陽站候車室被人截住。當時見人盤查我立即裝睡，本人一臉的絡腮鬍鬚，沒有人想到我是知青。然而同行的另外兩人青皮白淨，一臉的稚嫩，好快被盤問：「一起的還有誰？」我坐在他們對面，發現他們手指指我。第一次嚐到被出賣的滋味。就這樣我們被遣返回朝陽川鄉下。休整幾天後，心不死的我單人再次上路，從此養成獨自旅行的習慣。由於買長途車票要「介紹信」，我只好在長春站花5分錢買一張56次車的送客站台票上車。一上車直奔7號車箱，那裡有一個辦理補票的座位，一路上我就和補票的列車員聊天攀近乎。由於我坐他的身邊，一路上查票的根本不會問我，還以為我是列車員的親友。快到上海了，我悄悄對列車員說補一張無錫到上海的票，好像4元吧，終於有驚無險地回到北站附近的家。當我走進寶興坊弄堂時，首次發現生活多年的弄堂是那樣的狹窄和昏暗。爬上樓梯，家門暢開著。疲憊的我倚著門框故意不進屋，想給母親一個驚喜。正在忙家務的媽媽見到我果然大吃一驚，一個頭戴毛茸茸的狗皮帽，滿臉絡腮鬍子的人，那是誰呀？直到今天她還記得當年那又驚又喜的一刻：「我還以為來了一個逃犯。」母親幽幽地說。母親說得對，那時她的兒子，又何嘗不是一個「逃犯」呢！

58.逃犯

56.小鮮肉下鄉那年才18歲的我，地地道道的「小鮮肉」一條。所幸那時還很純真，情竇未開，腦子裡的男歡女愛價值觀，僅僅停留在「保爾柯察金和冬妮婭階段」。如今想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一個人如果在情欲肉慾上把持不住，像我這樣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當局一定嚴打，重則槍斃，輕則坐上十年八年的牢，出獄時「小鮮肉」肯定變成「臘肉乾」了。不敢說自己「貌若潘安」，但身高體大的我，於異性而言肯定具一點吸引力。我也留意到鄉下的漢族女子和朝鮮族婦女，時不時會送上一種異樣的目光。有一次在村裡的小溪邊洗衣服。上海人習慣用手搓，借助肥皂沫把污位洗淨；而朝鮮人則用洗衣棒敲打衣物，類似今日在灣仔鵝頸橋底老婆婆用鞋底「打小人」。朝鮮族奉行男尊女卑，洗衣煮飯全由女性包幹，因此一見溪邊來了個男仔洗衣服，如同看到怪物，「哎咕哎咕」地叫喚起來。我視若無睹，只顧自己低頭洗衫。洗著洗著，一雙黝黑的大手伸過來，把我盆裡的衣服接了過去，也不問我同意與否，放在她的石板上擊打起來。那個女人一邊打一邊朝我笑，旁邊的婦女不停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不時發出笑聲，令我尷尬。從此以後，洗衣服之前我會先觀望一下，再也不敢去湊那個熱鬧了。還有一回，我們剷完一塊地之後轉移，來到一條小河邊，不得不淌水過去。正想坐下除鞋時，突然一個風韻猶存的大嫂朝我彎下身子，拍拍後腰，示意不必脱鞋，她可揹我過去。眾目睽睽之下，我的臉唰一下紅了。那位大嫂用生硬的漢語說：「阿滋媽的我，四十多啦，不怕！」我心裡嘀咕：「你不怕，我怕呢！」我怕人貼人肉貼肉，中途萬一把持不住來「生理反應」了，你說怎麼是好？現在回想，幸虧當年學校沒有「性教育」這門課程，師長更無傳授「性知識」和「性經驗」，令我們這批附中的「小鮮肉」彷彿注射了「防腐劑」得以保持「童真」，不幸之中萬幸也。再看看鄰隊知青，男女拍拖蔚然成風。本公社泰東大隊更有「青二代」誕生，據說女知青懷孕時不知所措，竟在簡陋的茅廁誕下寶寶。大夥笑言改名「茅生」。我感到奇怪：當年那些「小鮮肉」的性經驗從何而來？八個樣板戲裡既無夫妻，也無戀愛，更沒親嘴接吻，難道出自性本能？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答案：「鮮肉」變質了。

56.小鮮肉

55.阿杜我們下鄉插隊時，生產隊突然來了一個吉林醫科大學的政工幹部，名字忘了，只記得姓杜。杜某四十來歲，地中海式的禿頂，劉羅鍋似的駝背，有點像一個大煙鬼。我們當面稱他老杜，私下叫他阿杜——實在看不起這個人，把他視作笑料。阿杜是帶著老婆孩子全家跟從「57道路指示」下放農村的，可能是57幹校57農場飽和了，也可能是不受歡迎無處可去。這家伙也確實令人討厭，雖說比我們年長好多，但來自上海的我們從無正眼瞧過他。阿杜也跟我們一起下地，可從未見過他好好鋤過一次草插過一回秧。我們是掙工分的，他是拿工資的，區別就在這裡。每逢幹活，他總是擺出一副當官的樣子，還模仿隊長對我們指指點點，指責我們農活不精。我們我行我素，誰也不把他當一回事。一到下雨天或晚上，生產隊要開會政治學習時，阿杜便來精神了。他擺出架子高談闊論，可無人理會。講了一大輪口乾了，老婆一邊遞茶杯給他喝水，一遍使眼色叫他別再說下去，這才發現好多人都睡著了。那一年中國研製的人造衛星上天，舉國歡騰。報紙電台廣播說「紅色衛星一舉升空，東方紅樂曲響徹雲霄」。阿杜興奮地跟我們說：「了不起啊！這顆人造衛星為甚麼紅色的？因為它的外殼用紅色的塑膠保護起來，宇宙太空都被染紅了。」我們雖說才小學文化程度，但「人造衛星外殼不可能紅色塑膠製造」這點常識還是有的，大家都不動聲色強忍笑顏，由他去胡說八道。阿杜老婆據說是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醫生，白皙皮膚，金屬邊框眼鏡，令人想起江青的模樣。阿杜在我們面前，對他的妻子畢恭畢敬，誠惶誠恐，一口一個「齊大夫」，生怕大夥不知道她是醫生。可奇怪的是鄉下人也好，我們也好，身體有不舒服的都不會去找她看病。你想，你若和江青一起聯歡，你會要求對方表演一段小品麼？阿杜一家何時離開鄉下的，我已不記得了，反正也無人關心過。對我們來說，只是少了一個譏笑嘲諷的對象而已。

55.阿杜

54.童雙春弟弟告訴我，「童永鋼」走了，享年八十八。童永鋼者，童雙春也。童雙春何許人物？六十年代上海灘喜劇演員。我們小時候喜歡看獨腳戲（即今日的脫口秀，棟篤笑），知道童雙春，吳雙藝，翁雙傑等「雙字輩」演員是著名藝人姚慕雙和周柏春的徒弟。當時有一齣「憶苦思甜」的滑稽戲很紅，叫「笑著向昨天告別」，童雙春在劇中飾演「苦兒三毛」，令人印象深刻。70年代我們在東北地區務農，有一年上海市政府派出了「慰問團」來「慰問知識青年」。「慰問團」和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一段日子，於是有幸近距離接觸童雙春，給苦悶的生活帶來了小小驚喜和樂趣。來我們村的「慰問團」成員都是文化局幹部，我們並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分。帶隊的童雙春很嚴肅，一本正經自我介紹「姓童名永鋼」。不過有一天，有個叫劉立中的團員偷偷告訴我們：「他是童雙春啊，你們可以要他講笑話嘛！」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似曾相識好面熟，原來大明星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現在想來，劉某為何要暴露童的真實身分呢？皆因鄉下生活實在太無聊太苦悶，大家都想找樂子。不過身為「慰問團指導員」的童同志始終堅持既要「平易近人」又要「保持距離」的態度，令我們請他「說一個笑話」的願望從未得逞。不過有一次聊天，童講的一件事還是逗得我們哈哈大笑。他說我們村附近的銅佛寺公社，有個上海知青回家探親，帶著朝鮮族的村黨支部書記一起去上海。那個窮鄉僻壤的大叔一到上海立刻眼花撩亂，渾身坐立不安。他坐在知青家裡軟綿綿的沙發上激動不已，拍著扶手狂叫：「哎喲喂呀，真是不得了啦！這不就是修正主義嘛！⋯⋯」「後來呢？」我們追問。童雙春笑著說：「後來沒有了。」童說話很有分寸，知道再說下去，就會「政治不正確」了。不過這個「後來」，大家心知肚明，該輪到「貧下中農接受知識青年的再教育」了。童雙春走了，他在「笑著向昨天告別」劇中「苦兒三毛」的形象，一直在我腦海縈迴。我們現在也在演一場大戲，一齣歷史連續劇，戲名為：「哭著向昨天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