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寶興坊
住寶興坊有三十年了。這片石庫門小區有五條分弄,第一弄兩個門號,第二弄被改建為「河南北大旅社」,第三弄7,9和11三棟石庫門,第四弄13,15,17和19共四個門牌。第五弄是一家印刷公司。
如果從空中拍攝寶興坊的平面圖,呈現的應該是三角形。「三角形」雖說最穩固且牢不可破,但寶興坊最終還是面臨被拆遷的下場。
我家住7號二樓,是朝南的前樓、後樓及廂房的一半,約四十幾平米。當時來說稱得上「大戶」。所以運動一來,不免心驚膽顫,不知何時被抄家,不知何時被貼封條。一貼封條,那間屋就不再屬於你的了。
寶興坊被抄家的還真不少。不過房屋被貼封條被他人霸佔的倒是不多。我知道有人一直對我們家虎視眈眈垂涎三尺,當時社會呈「無政府狀態」——只要有人被抄家,只要有房被查封,日後阿貓阿狗(只要是「無產階級」)都可以搬入居住。
擔驚受怕的日子終於過去了,房子沒有抄也沒有封。覬覦佔領的人也失去慾望,因為我家前樓和廂房連接一體,除非我們被「掃地出門」,否則外人無法接受。
也許是房間大空間夠,所以我們幾個孩子從不去弄堂玩。不過我喜歡趴在後樓的窗口,觀望後門弄堂的一切。
抬頭看,對面13號至19號的屋頂,是家貓和野貓的世界。貓兒最喜歡上房頂了。牠們可以在這片「無人區」自由自在地談情說愛,不是爭風吃醋打群架,就是蜷偎在天窗邊優雅地曬太陽或酣睡。偶爾也會見到我家的大白貓「咪咪」在對面偷偷拉屎撒尿,愛乾淨的牠視屋頂瓦片為廁所,不想在家大小便。
平視(此詞現在很紅火),正對面13號前樓王家,眉清目秀的大兒子大明被保送上海外國語學校,一次聽見他和人說話,問他學什麼,他高聲回答「西-班-牙-語」。這事成為我們的笑談,以後不再叫他「大明」,而稱其為「西班牙語」了。大明若健在,當年應該和「老虎楊」是同學,說不定也弄個駐外使節幹幹。
15號的家鳳家燕,上面三兄弟華仔家良家驥,常出現在我眼皮底下。家鳳是我小一小二的同班同學。其三哥家驥是我幼稚園同班小朋友。為甚麼會這樣?因為我小月份生,又不想入民校,便晚讀一年。在閘北區一中心幼稚園,午睡時我曾經咬過家驥的腳趾,被老師痛罵,從此愧對他們一家。家驥沈默寡言,有濃濃的鬍鬚,我們叫他「美鬚公」。聽說家驥插隊時不幸發生意外而過身,為此格外難過。家良很聰明,名字又和「水滸」軍師吳用的字號「加亮」同音,我們便叫他「智多星」。家良喜歡對著窗外彈「鳳凰琴」,那是小時候平民百姓的樂器。他這一彈,吊起我們的興緻,也嚷著要大人買,於是寶興坊的琴聲紛紛飛揚,弄堂的格調也變高雅一點了。
寶興坊第四弄,始終是人氣最旺的一角。春天,有人搬出鐵槓鈴和長凳,許多人排隊練習臥推。19號德圓和15號家驥均是佼佼者,他倆的胸肌特別結實飽滿,令人羨慕。夏季,有人擺開棋攤,興致勃勃玩四國或六國的「海陸空大戰」。人們可以從早「戰」到晚,甚至捧著飯碗下棋。贏者趾高氣揚,敗者垂頭喪氣。秋日,有一支不中不西的雜牌軍樂隊悄然而生,有提琴胡琴口琴鳳凰琴,還有笛簫鐃鈸鑼鼓,唯獨沒有指揮。樂隊一會兒演奏「步步高」,一會兒「喜洋洋」,一會兒「彩雲追月」,一會兒「花好月圓」。冬天,寒氣逼人留在家中,弄堂雖冷清了,屋內人心還熱。對面17號二樓的胡美玲老師,喜歡對著窗戶高歌「馬兒啊,你慢些走⋯」,儼然馬玉濤上身,可惜後來竟走上絕路;這邊,9號田家公子鼎純在天井哼唱京劇「智取威虎山」選段⋯⋯聽到「爬雪山,穿林海」時,不禁毛骨悚然,倍覺冰冷。
如今寶興坊因為拆遷而消失了,消失也好,未免不是解脫,盼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