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和騾子走了很多地方，穿過了沉默的沙丘、雪融的山谷，也經過一座像倒過來茶壺一樣的村子。那裡的屋頂是藍色的，村民的笑聲比水還清澈。

他們偶爾靠騾子的老爺車代步，有時候則牽著它走路。有時候騾子會講故事，說他曾經遇過一隻眼睛會變色的狐狸，一天愛一種顏色。有時候是呦呦唱歌，唱一首沒有詞的旋律，像霧、像夜、像一切未曾實現的夢。

某天傍晚，他們來到一個叫「月底鎮」的小村落。

村口立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歡迎來喝點什麼，或者唱點什麼。」

這是一個奇特的地方，鎮上的廣播會隨氣味變換聲音，餐廳裡的椅子會根據心情換材質。而最有名的，是那家名叫「耳朵酒吧」的小店。據說那裡的歌手，每晚能唱出你心裡最不敢說出口的那句話。

那晚，鎮上剛好在辦一場詩歌之夜，騾子一如往常地躲在人群最後，坐在吧台邊，點了一杯叫「回憶慢一點」的水果酒。音樂未起，他已微微醉了。

酒吧裡燈光溫暖，像黃昏摔碎在琥珀裡。突然，一道聲音傳來。

是歌聲。

輕輕的、細細的，像走失的風悄悄找回了方向。歌裡沒有一句話，卻像每一個字都已經住在你的心裡很久很久。那是一段旋律，時而像清晨河邊的霧，時而像午後陽光的影子，讓你無法不閉上眼去聆聽。

騾子僵住了。

那聲音，他知道。他曾經在沙漠中聽過，在星夜裡聽過，在靜靜走路時聽過。他幾乎不敢相信。

他轉過頭，看向舞台。

那是一匹馬，一匹瘸腿馬，毛色灰中帶土黃，像陳年的舊麻袋，卻站得那麼穩，那麼真實。

是呦呦。

他沒戴帽子，也沒有鍋蓋或道具，沒有彩色絲帶，沒有誇張的摔跤。他只是站在那裡，閉著眼，唱著他最真誠的聲音。

觀眾沒笑、沒說話，只是安靜聽著。有的把耳朵傾過來，有的低下頭，有的握住愛人的手。

呦呦唱完後，緩緩地睜開眼，看到了坐在角落的騾子。

牠沒有驚訝，只是點了點頭，像是早已知道他會來。

演出結束後，騾子走到台前，坐在牠身邊。

「我喜歡這裡，這裡的人……不會嘲笑我唱歌。」

「他們聽見了你的聲音，而不是你的腳。」

「那你呢？」呦呦輕輕問，「你聽見了什麼？」

騾子低下頭，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認真地挑選字句：「我聽見了我從來不敢說出來的事。」

呦呦不說話，只是等著。

騾子輕輕開口：「我從小被說是四不像，是錯誤的結合。我不屬於馬群，也不屬於驢群。我努力讓自己像誰一樣，卻越來越不像自己。直到有一天，我累了，我逃了。我以為旅行可以讓我變成什麼。但我發現，我一直沒變，我只是沒找到……可以不變的地方。」

他看向呦呦：「今天你唱的歌，讓我不想再變了。」

呦呦眼裡有光在閃爍：「那你想變成什麼？」

「我想變成……我可以坐下來，聽你唱歌的人。」

兩人都笑了。那笑容，不是彩球訓練的，也不是觀眾要求的，而是很簡單的，像春天的第一場雨。

從那天起，呦呦成了「耳朵酒吧」的常駐歌手。

每晚七點，他會在沒有掌聲的地方唱歌。沒有裝傻、沒有摔跤、沒有紅毯和喧嘩。他只是唱，把那些從小藏在胸口的旋律，一個一個釋放出去。那些歌，唱給心碎的狐狸，失眠的蝙蝠，還有一次次拋錨的騾子。

而騾子呢？他沒有再啟動那輛老爺車。他說，他不想再逃了。現在，他住在酒吧後面的舊倉庫裡，白天幫忙修車，畢竟修了五百次拋錨的老車，他已經成為修車大師了，晚上他就去酒吧遞歌單、倒水，偶爾替呦呦擦擦蹄子。

有時候，呦呦還是會唱那首沒有名字的歌。唱到副歌時，騾子會跟著哼幾聲。沒有人知道那首歌從哪裡來，也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它聽起來讓人想回家。

只有呦呦自己知道。

那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用名字被叫住的聲音。那是一首很老、很深、很真的歌，是他的名字，是他的夢，是他走遍世界後，終於敢唱出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