詮釋(interpretation)是分析心理治療的重中之重，用意在於解釋與接露案主某些行為症狀背後的因果關係(尤其是潛意識動機)，然而對於大多數非分析學派的心理師而言，詮釋就顯得抽象且遙不可及，跟自己的諮商工作似乎不太有關係，但或許詮釋不見得離我們那麼遙遠，在學習過程中我們經常聽到的一句話是「詮釋乃精準的同理」，這句話又能怎麼理解呢? 詮釋與同理之間真的只是準確度的差別嗎? 未曾受過分析訓練的我，試圖從一位人際歷程學派的治療者的角度來回應這些問題。

我喜歡從日常的經驗中去理解心理治療的種種觀念，或許跟人際歷程學派的立場有關 — 如果我不能用樸素易懂的語言來解釋，那要怎麼協助個案覺察諮商歷程當下所發生的事情呢? 而當了爸爸之後，為了解決孩子呈現在我眼前的種種難題，我必須要不停地思考，這也讓我更有機會理解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知道這有些抽象，且讓我娓娓道來。

我可愛的女兒叫小羽，兩歲多的她最近正經歷著多重壓力，首先是她開始念幼兒園了，如同多數小朋友，起初幾天她非常抗拒，明明才剛放學，就開始擔心明天又要上學了。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媽咪要出差兩個禮拜，要知道媽咪可是全天下她最愛的人了，雪上加霜的是，ㄋㄟ ㄋㄟ竟也跟著一起出差了，小羽還沒斷奶啊!

可想而知，在媽咪出差的頭幾天，我經歷了許多無眠難熬的夜，小羽哭得像大法師般全身僵直，吵著找媽媽，我用了各種方法，像是帶她去公園看星星(結果只是讓街坊一起欣賞哭號聲)、去超市買東西等等，甚至破例讓她在睡覺時吃甜甜(戒掉棒棒糖又是另一個故事了)，有一晚我甚至連續抱著十多公斤的她兩個小時她才入睡，好在小羽狀況越來越穩定，也好睡許多了，奇怪的是，彷彿遺忘了般，她甚至不再主動提到媽咪或內內了。

昨夜在半夢半醒之際，小羽靠過來掀我的衣服，我知道她在找內內，不久後又跟之前一樣哭到僵直，憤怒地要我帶她離開房間，「離開!!! 去廚房!!你去煮飯!! 啊啊啊~!!!」，雖然抱著她到廚房了，但我總不能真的在半夜三點煮飯吧? 由於我答應過她吃完早餐後可以吃棒棒糖， 我猜想她的意思是要我快點煮早餐。

想了想沒別的辦法，還是得讓她接覺，只好把她回房間，她更加地憤怒，我知道她需要事情按照她的意思進行，但偏偏臣妾做不到啊...，忽然，我明白了其實自己跟她都在迴避一個痛苦的事實，也就是媽咪跟內內不在她身邊，我謹慎且於心不忍地說:

「妹妹剛才想喝內內，可是媽咪不在，妹妹很難過，爸爸知道喔!」

緩慢地說了兩次後，小羽僵直的身體放鬆下來，不若之前憤怒的苦嚎，她悲傷地地哭了起來，神奇的是，短短幾分鐘，她的情緒戲劇性地平靜下來，彷彿恢復理智般，說「妹妹剛才哭哭」，不久後便睡去，聽到她的鼾聲與夢裡的笑聲，我知道我終於可以去尿尿了。

躺在小羽身邊，我想著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她平日不再提起媽咪了? 以小羽對媽媽的依賴，不可能在幾天內不在想念或渴求母親，彷彿為了減輕痛苦，在潛意識中她讓自己不再想起母親與內內，是的，這可以被看成是一種防衛機轉。

而在半夢半醒之際，潛意識降低了緊戒，她又習慣性地尋求內內，不可得後便經歷了巨大的痛苦，然而在意識層面，她並沒有哭求內內或媽咪，反而憤怒地命令我去做其他不相干的事，這也是一種防衛機制 — 企圖恢復某種控制感(精深分析裡稱為「全能感」)。

我的「詮釋」是殘忍的，因為讓她不能繼續逃避自己痛苦真正的來源；但另一方面也是涵容的，雖然沒有媽咪，但還有我這個爸比持續地理解她並提供安慰，加總之下她被接住了。

我學到的是，人的防衛機制的表現不見得都像教課書上的那樣僵化且典型，像是否認、反向作用等等，人可能會發展出許多個人化的防衛機轉，尤其在面對那些無能為力的痛苦時，而目的就在於恢復對於生命經驗的主控權。防衛機制既不神秘也不罕見，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會採取某些防衛機制來保護自己 — 打從嬰幼兒期起，我們便無意識地這樣做了。

詮釋無疑是種理解，但又和平時我們說的同理有些不同；詮釋可看作是穿透防衛機制的途徑，讓

焦慮浮現到意識之中，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忽略關係的重要，唯有在足夠安全的關係中，人才能讓自己卸下防衛，將脆弱與痛苦顯露出來，療癒也才有可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