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ckspace | 血液 (3) - 重建

SR.09.04

宿舍今天重建完成了。

上學年的期末考周前夕，這個被劃為停戰區的校園宿舍遭到戰火波及，一瞬間被炸毀夷為平地。那個擬態人型的智能導彈，在這座潮濕的城市徒步流浪許久後，選定M5舍作為他旅程的終點。我們從沒預料到危險早已籠罩整座城市，至今也仍不清楚這個來路不明的攻擊究竟源自敵軍還是友軍。

倖存的舍友們組成自救工程隊，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把這片土地清理乾淨、重建回原本的樣貌。工期間順便作法超渡了那些從上個世紀末就攀附在建築鋼梁結構間、始終不肯離開的遊魂們。

暑假還沒結束我就提早回宿舍打掃我們空蕩蕩的寢室。

新搬入還殘留黏膠化合物刺鼻氣味的個人書櫃左上角，已經被安放上一本字典般厚重的精裝書。書被暗銀色稍微鏽蝕的鏤空雕飾外框鑲住，側邊用工整且施力極重、如刻印般的手寫鉛筆字跡寫下書名與作者：

看到這個熟悉的字體，我才知道原來我不是寢室裡第一個北上回宿舍的人。

當我抓起那本「書」，手指立即被框緣割咬裂開，一陣沁涼的搔癢從指尖襲來。滲出的血液接觸到金屬書框的瞬間啟動了緊急避難用的傳送開關，書縫間閃出燁燁紫光將我整個人吸進周圍一片漆黑的避難用異次元空間。這個空間中唯一的光源來自盤腿坐在地板上的室友冠 敲打著的那台筆電螢幕。聚精會神盯著程式碼的他被打斷後，不悅地瞪了我一眼，

「我還在跑單元測試你怎麼就傳來了啦！手賤喔！之前你擺滿整個書櫃的書就從來沒看你碰過。」
「當然是緊急狀況啊，肚子好餓、再不吃飯要餓死了，超危險的。」

我們吃完午餐後的下午一起去醫院探望廷，他已經可以坐起身跟我們正常聊天、還不時向我們展示他遍佈全身密密麻麻的縫合傷口。

相較之下，一件物品被擺在錯的位置，可能遠比它完全毀壞或遺失了還更危險，像是廷的心臟。當初我們送他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有四分之三的心臟被倒塌宿舍的水泥塊擊碎。那些心臟碎片尚未死透，竟沿著動脈血管網路逃竄，佔據並強迫其他器官組織也一起隨著心律吸吐，這些擠壓撕扯加速了整個軀體與靈魂的衰敗。原本只要做個換心手術就能復原的傷勢，加劇成需要將全身肢解、用鑷子一塊一塊挑出流竄全身心臟碎片的浩大工程。

這陣子行走在校園中也是很危險的。

前往醫院的路上，我們遇見一個身材矮小又駝背、戴著斗笠且不停咳嗽的老婆婆。他在那棟重建中的化學系館(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戰火波及)工地鐵皮圍牆旁擺地舖，兜售一些散亂在這個世界角落的碎屑。一些嚼過的口香糖、用被撕碎的彩券編成的花圈、校園各個密教的護身符、生鏽缺角沾滿黑色油漬的鑰匙。

我非常難過地拿起背在肩上的相機，想幫老婆婆擺攤的樣子照張相參加校園一景攝影比賽，可是他一看到我手中的相機就開始尖叫。我只好趕緊把相機收回袋子裡、羞愧地望了望四周 (幸好此時只有幾隻悠閑散步的孔雀和在樹蔭下乘涼的美洲豹不耐煩略為動動身子)，便快步離開了。

從醫院回來，原本的攤位不見了，一群禿鷹在地上圍成一圈凶狠地啄食著什麼。

果真也是個在逃難的靈魂啊。戰爭越拖越長，越來越多靈魂像那個老婆婆一樣，得在不同身體間流竄以延續他們的逃亡。像他們這樣臉再也不能被人直視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