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畢業前夕,柏成來到大學裡的學生輔導中心,這是他大學四年中最後一次跟學生輔導中心裡的老師晤談。他曾經有想要去看心理醫生,跟朋友打聽過的結果是意料之中。收費太貴了,而他也不想讓父母知道。
第四節的下課鐘響前,柏成就已經吃完他的午餐。晤談時間是十二點半,他十一點五十分就到了。
「嗨。」
「嘿,不是說不用這麼早來嗎?」
「我沒事。」
「那你等一下吧,老師在吃飯。你要等到規定的時間。」
「好。」
在等待的時候他偶爾打個瞌睡或是雙手插在口袋裡發呆。
已經超過規定時間五分鐘了,他的輔導老師才剛吃完飯從幽暗狹長的通道走出來。
柏成站起來對她微笑。她拿著衛生紙擦嘴。
「嗨。」柏成說。
「嗨。」她說。
他們尷尬地對看了一下。
「進來吧。」
柏成跟在這名實習的心裡醫師後頭,第一次晤談時她告訴他,她已經取得正式的藝術治療師執照。柏成盯著她的大屁股看。
他們進到一間兩坪大小的晤談室,柏成放下自己的後背包,把椅子上的抱枕抓起來抱在懷裡,他緩緩坐下,身子前傾。
「好,我們今天要談什麼呢?」
「不知道,妳想談什麼?」
「你今天沒有什麼想談的嗎?」
「妳呢?妳有想談的嗎?」
他的治療師看著他,他們直視彼此的眼睛,她的眼神溫和得沒什麼深度。他忽然覺得好像有機會跟她發展關係。但事實並非如此。那是個愚蠢的念頭。
「身為一個治療師,我們…」
「我知道,你們要把焦點放在病患身上。我只是想跟你聊天而已。」
「印象中,我從沒有說你是一個病患。」
「我不是嗎?」
「這裡也不是醫院。」
「如果妳能跟我用聊天的方式進行對話,我會覺得舒服一點。」
治療師點點頭,露出一絲不耐煩的表情。
「我知道,我來的第一天你就跟我說了。」
「那為什麼妳到現在都不願意答應呢?」
她繞著脖頸,一邊想著要如何回答,因為她接受的專業訓練就是,你必須小心提出問題和回答,要設法將對象引入你要進行的對話軌道,然後誘對象講出他真正的問題。
「我們是可以輕鬆一點。」
「對,我希望可以輕鬆一點。」
柏成抱著抱枕往後靠,這個骯髒的抱枕,有多少人在這裡哭過?一定有人曾經在這裡把治療師當成神父告解他那骯髒的小秘密。
「你對自己的期許是什麼?」她說。
「什麼?」
「從這裡出去之後,你希望能夠成為什麼樣的人?」
「像是?」
「要看你啊,你期許自己能成為什麼樣的人。」
柏成覺得這個問題十足的愚蠢,他根本懶得回答。
「我希望成為一個快樂的人。」他說。
「很好。你覺得你要如何成為一個快樂的人?」
「我知道的話還需要來這裡?
「換一個問題吧,我不想回答這個。」他說。
治療師盯著他,他也盯著她。
「你覺得是什麼原因讓你現在這麼不快樂?」
柏成翻了一個白眼,現在他覺得動手比動口更能宣洩情緒。
「妳聽,我知道妳只是來實習的。但是我們已經相處一個學期了,妳到現在還在問我初階問題?」
「呃,你中間有翹掉一段時間。」
「一個月而已。」
「你翹了一個月,為什麼想在今天回來?」
「不知道。」
「好,那我們再來試試看藝術治療吧。在你左手邊後面的櫃子裡有畫紙和色鉛筆,也有水彩用具,還有其他的。藝術治療是要你透過畫紙釋放出來,讓我能夠更了解你,」
柏成舉起手打斷治療師的話。
「我說過了,我不想畫,我只想說。」
「好,」治療師平靜地深吸然後吐出一口氣,盡量讓動作慢一點,好讓柏成不致於察覺到她的脾氣,「那你今天想談什麼?」
「我怎麼知道我想談什麼?」
「你說你想說話,但你不知道你想說什麼?」
「對。」
「天啊,妳終於問對問題了。」柏成抹了一下額頭。
他們互相凝視對方,他們都笑了。
「說說你這一個月的生活狀況吧,不在這裡的日子你有些什麼想法?」
「還是一樣,人們在做著自己厭惡的事情,然後我厭惡他們。」
「你認為自己不會做出自己厭惡的事情?」
「不,有時候我也厭惡自己。」
「你認為過去這一個月為什麼一切都沒有改變?」
「我沒有說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是我看世界的角度還是一樣。」
「你覺得那樣是好還是不好?」
「我覺得挺好。」
「可是那會讓你鬱悶。」
「鬱悶,」柏成思忖了一下這個詞的意思和他對它的想像,「或許吧。」
治療師今天首次在她的本子上寫下東西。
「是什麼原因讓你這禮拜又回到學輔?」
「可能我想聊天吧。」
「沒有朋友跟你聊天嗎?」
「當然有。」
他們再度凝視彼此,治療師決定稍微拉住發問的節奏,任氣氛逼使柏成再多說一些。
「我跟妳講過了。不一樣。」
「什麼東西不一樣呢?」
「他們只想講屁話,或是聊一些他們能聊的,或是,」柏成停住。
「或是?」
「他們只等著輪到自己說話,他們不是『真的』在聽你說些什麼。」柏成舉起雙手,講到「真的」兩字時用雙手做了雙引號的手勢。
治療師點點頭,但是心理不同意他。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她時常也覺得如此。
「有想過你也是這樣對待他們嗎?」
「嗯,或許吧。」
治療師再度在本子上動筆。看她手移動的軌跡,柏成猜她只是在塗鴉。他們沉默了一會。
她突然說,「今天是我們晤談的最後一天了,」她的視線定在他身上,「柏成。」
「為什麼?」
「我的實習只有一個學期而已。」
「嗯。我延畢,還要再多待一個學期。」
「之後如果你還想來的話,你得要找其他老師安排時間了。」
「天啊,我們這樣好像男女朋友在談分手。我被甩了。」
治療師笑了。
「我沒有把你給甩了啊,你說你在咖啡店上班對吧?搞不好我有機會去找你喝杯咖啡。」
「我還有半個小時。」柏成看了一下時鐘,因為他注意到她一直在看時鐘。現在是一點。
「當然。」她說。
「所以現在?」
「你出去後想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說過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好,你想成為一個快樂的人。但是你現在很困惑:要怎麼才能成為一個快樂的人?」
柏成把抱枕塞到背後,他現在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你真的不想試著把心裡想的東西畫出來?」
「我說過了,我不想畫,我只想說。」
「不要低估形狀和顏色的表達能力。」
「這樣吧,我一直有一個想法。我想做一個街頭藝人。我有一個朋友他在加拿大讀大學,我們一直有談到我可以去那裡旅行去找他玩,可是我錢一直存不夠。如果妳今天真的硬要我畫些什麼東西的話,」柏成的屁股現在只坐在椅子的三分之一處,他開始揮舞雙手,「我會要求很多顏料,越多越好,瓶裝的。等我存夠錢我就去加拿大。早上,朋友在上課的時候我就在街上做街頭藝人。我要準備兩個大水桶,裡面裝滿成千上百的水球,但是水球裡頭裝的不是水,而是妳給我的顏料─紅成黃綠藍靛紫,還有很多─把每一顆水球都裝得鼓鼓的。我會把自己全身塗滿白色,純潔、乾淨的白,連臉也是,一根髮絲都不放過。然後我會邀請一個路過的上班族,跟他說這要不了他多久時間,只需要他拿起一顆他看得順眼的水球往我身上砸。這時候鏡頭拉到水桶和我的前面,那裡立著一塊立牌,上面寫著:THIS IS LIFE IN COLOR。在看到一個上班族把充滿色彩的水球往純白的我身上砸的時候,路上的其他人一定會開始響應,這一切會變得很有趣。」
柏成打開背包,從背包裡拿出水瓶,轉開瓶蓋喝了一大口。他用誠摯的眼神看著他的治療師,他的治療師則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我希望大家快樂。我希望人們快樂。」
「但是被砸在身上的人,他不會覺得痛嗎?」
「哦,我沒有任何隱喻的意思。我從不希望人們攻擊我。我只是希望他們快樂。」
「你認為他們會因此而快樂?」
「怎麼不?他們每天早上起床,忙著刮掉自己那劈啪亂竄的鬍子,和妻子親吻的時候還得站在立面鏡前一邊打領帶,小孩坐在餐桌上互相朝對方身上丟著烤得脆脆的吐司,前一晚還在為即將到來的聖誕節花費擔心而睡不著,馬上又得出門去處理他們根本不想處理的別人的瑣事。你想他們在路上遇見我不會稍微轉移一下注意力嗎?我邀請他們拿起水球往我身上砸,他們會因為終於有人能夠讓他們發洩,還是心甘情願如此而感到開心。看著他們,知道我讓他們有心情去面對今天,我也會很開心。就算砸得太大力我會覺得痛,爽,那是很真實的痛。」
「聽起來滿有趣的。」
「可不是?」
治療師看到時鐘上的時間,柏成低頭看到錶上的時間。
「有件事有點奇怪。」柏成說。
「什麼事。」
「我沒有聽妳自我介紹過。」
「你在選擇晤談老師時就知道我的名字啦。」
「我只是好奇你為什麼一開始沒有對我自我介紹。」
「焦點不會是在我身上。」
最後的五分鐘,他們沒有說話,打量著彼此,沒有人撇開頭。
「時間到了。」治療師看了時鐘後說。
柏成站起來把背包背好,治療師為他開門,他們一起走在狹窄的通道上,到了中間的時候柏成停了下來。
「祝福你。」治療師說。
「嗯,也希望妳一切順利。」柏成說。
治療師在等柏成擁抱她,但是他只是微微動了一下身軀就打住了。
「掰掰。」
「再見。」
三個月後柏成存到了錢,他馬上買了機票跳上飛機去加拿大找他的朋友,他朋友在艾德蒙頓的亞伯達大學讀三年級。一個禮拜後他朋友一早就出門去準備報告。柏成自己一個人搬著兩個大水桶來到亞伯達大學附近的十字路口上,裡頭裝滿五顏六色的水球,把水桶放在他想要的位置上後,他把立牌立好,立牌的位置與兩個水桶呈正三角形,而他站在中間。這時候他已經汗流不止,身上的白漆開始滑落,露出膚色,衣領處也因為潮溼而看到衣服的綠色。
他喘著大氣,開始有路人因為好奇而圍觀,但是沒有人是穿西裝打領帶的。柏成的計劃很好,但他卻沒有考慮到這裡的上班族都是開車或是搭乘愛德蒙頓輕鐵系統,而出現在大學周邊的族群理所當然的都是大學生。
「嘿,這是什麼?」有兩個白人學生用英文問他。
「哦,我想要看到大家開心,歡迎,拿水球砸我。」
白人學生看了他一會兒後才看到前面的立牌。
「哦,酷。THIS IS LIFE IN COLOR.這個有趣。」
他們點點頭,露出有善的笑容,各拿了一顆水球往他身上砸。力道不大。他們很開心的要與柏成合照,拍完照之後他們為柏成打氣然後就離開了。
接著來了一群中國學生。柏成知道會遇到很多中國人,他朋友有告訴他這裡有很多中國人來念大學,所以他並不感到意外。
「欸,你們看,這是啥兒。」其中一個中國人說。
「不知道,看著挺有趣的。」
「嗨,你好。」其中一個身材又矮又胖的中國人走向他。
「你好。」柏成說。
「問你個問題行不行?」
「當然可以。」
「這是在做啥兒,能給我們解釋一下嗎?」
「當然,我希望看到大家快樂,感受一下色彩和發洩的力量。」
「所以要拿這些水球往你身上砸,是吧?」
柏成點了一下頭,沒有回答。
「嘿,他這個立意挺好的,我們試試吧。」
這群中國學生有十二個人,每個人都拿起一顆水球往他身上砸,有幾個興致一來還多砸了他幾顆。「加油!」他們說,他們也離開了。
接下來他是一個混血兒,一個人雙手插在口袋裡在路上走著,帽沿壓得很低,他從頭到尾都站在遠處看。過了一陣子他才走上前。
「我,呃,我可以嗎?」他用英文說。
「當然。」
他拿起一個水球,柏成看到他手上的指甲,彷彿從來沒有剪過。
他把水球往柏成身上砸,水球彈到地上才破掉。
「沒關係,多拿幾顆,砸我像沒有明天。」柏成說。
混血兒又拿了一顆,用力往柏成身上砸,砸到了他的嘴巴。柏成對他露出友善的微笑。
「THIS IS LIFE IN COLOR.」柏成說。
混血兒沒有回答他,他拿了更多的水球往柏成身上砸,他越靠越近,動作也變得更大,最後他的手抓不到水球便直接掄起拳頭往柏成身上打,柏成被他打倒在地,混血兒撲上去,拳頭不斷落在柏成的臉上。柏成的嘴角和鼻孔流出鮮紅的血,他張嘴呻吟,齒縫間全都充滿著血水。
混血兒從他身上爬起來,輕快把帽子戴好,雙手不再插在口袋裡,沿著通往校園的方向走去。
他由衷感謝那個男人,雖然他不知道那個滑稽的日本小丑是誰,但他成就了他的一天。
責任編輯:安坑金城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