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金門縣金寧鄉的道路蜿蜒著,沿途盡是矮房、水田和叢林,就像置身於一幅美麗的鄉村風景。不一會兒,到了盤山村頂堡。走進大木師傅翁水千家裡,他已坐在桌旁,臉上掛著靦腆而和藹的微笑。翁水千以及他的兒子親切地招呼著我們坐下,就這樣,開始了這次的拜訪。
所謂的大木作,是傳統建築元件的統稱。中式傳統建築以木架構為主幹,所以木架構中的各個元件,例如樑、柱、檐等,就被統稱為大木作,而大木作技術就是木架構的建築過程中,包括元件的設計、製造、組裝、架設等等。
作為大木師傅,其角色就如同今日建築師與工程師之綜合,除了熟稔各種大木作技術,了解現場施工時的種種細節,還要負責與案主接洽、設計、挑選材料、組織匠師以及指揮工程進行。
翁水千的父親以及叔公都是大木師傅,耳濡目染之下,他從小就對木工有濃厚的興趣。從二十歲左右開始,翁水千就跟在父親身邊學習,他不只學做大木,前前後後也學了關於木雕的小木技術,以及關於砌牆蓋瓦等土水技術。
當時,金門八二三砲戰已經爆發,許多民宅毀於戰火之中,因此他每天都跟著父親去修復民宅。也是在這段期間,翁水千把父親傳下來的寸白口訣牢牢記下。一直以來人們相信,宗祠或廟宇的「風水」會主宰宗族及宮廟的盛衰,所謂的寸白,就是傳統建築的坐向及天父(建物高)、地母(建物寬),這些資訊關乎「風水」的好壞,而寸白口訣就像是推算這些資訊的公式。
在防空洞躲避砲戰的日子中,翁水千就著煙硝味及窗戶照進的微弱天光,抄謄這本傳授自父親的寸白簿,沒想到這麼一用,就是一輩子。過了幾年,翁水千慢慢把刨木、算寸白等大木技術學會了,父親退休之後,他就自己接案承包金門地區宗祠、宮廟等的修建,一做就是近五十年。
翁水千說,傳統建築的興建,首先是要請地理師看方位,再請大木師傅規劃天父地母。他解釋,通常屋子的前寬會比後寬少數寸,如此設計是因為人們相信這樣有聚財的效果。接著,要如何精準的畫出設計圖,並且施工現場也要按照設計的尺寸來施作,才是對施造者最大的考驗。
小三通以前,翁水千通常會從當時主要的伐木集散地──屏東縣東港批木材。他特別提到,作為屋樑的原木送來之後,會先刨成圓柱狀,再來為了美觀,要修成兩端細、中間粗的「水蛇肚」,至於線條的流暢、兩端斷面積是否相同,就看工匠的實力了。
然而,原料的供應遠遠不及宗祠宮廟建造的速度,因此當地開始流行用玻璃纖維做模型——先用木材做出零件原型,外面覆上玻璃纖維膜後,取出木材,再將玻璃纖維模型灌入混凝土,最後仿木上色。這樣的作法被稱為「不見木」,不但省工,而且也較耐用。
不過即便如此,水泥仿木仍然不如真正的木構造那樣古色古香,所以到了民國九十一年小三通之後,翁水千就從金門到廈門去批木材,也跟當地的木材工廠合作,讓原木加工的過程在當地完成。不過,當時對方的技術層面還不純熟,他耐心地與對方溝通、事必躬親,以維持自己施工的品質,他說,「十比卡贏後悔死」,寧可反覆比對十次、確認無誤,也不要事後才亡羊補牢。
除此之外,翁水千還有一項堅持,就是施工前核對方位坐向、寸白等資訊時,一定要請對方把這些資訊寫在紅紙或紅包上,因為「起厝是一件吉事,雙方都要尊重才行。」他對自己的工作以及建築的尊重,由此可見一斑。
談起自己最喜歡的作品,翁水千說,是民國七十年代承建的金門縣南山李氏家廟。因李氏家廟的建造是早期大木作融合「不見木」的作品之一,翁水千花費非常多的資金及心力,而成果就如預期一般漂亮、驚艷。
從八二三砲戰摧毀民宅時,翁水千這裡修一扇窗、那裡換一根柱子,數十年淬煉出的大木經驗,也讓他走進古蹟修復的窄門。曾經參與乾隆年間完工、古寧頭最古老的廟宇──雙鯉古地關帝宮的修復工程,他笑說,「看得出原貌,就努力幫它恢復;看不出來的,就只能憑靠記憶中的樣貌復原了!」
做大木將近半世紀,身懷絕藝的翁水千,在七十九歲這一年,因為擁有嫻熟而豐富的宗祠宮廟施作、修復經驗,獲得文化部授予「105年度重要傳統藝術暨文化資產保存技術保存者」,也就是俗稱的「人間國寶」。
他表示,大木技術的傳承,需要大量的實作累積經驗,一來年輕人不一定願意去背複雜的寸白口訣,二來自己已經退休數年,手腳不若從前麻利,因此他雖以平常心看待,但也覺得如果這份榮耀來得早一些,意義會更大。
如今,翁水千過著平凡的生活,每天早睡早起,種種菜、鋤鋤草,偶爾繞到工地去看看,而他也放心地讓從事現代營造業的兒子翁武平,把他不平凡的信念與堅持傳承下去,生生不息。
訪談結束後,翁水千突然望向門外剛停好的一輛黑色休旅車。他淺淺笑著,介紹才剛喝完喜酒返家的太太和其他親戚。寡言的翁水千,在談起家人時,嚴肅的臉上盡是溫柔。
走出翁水千家,又踏進外頭的鄉村風景,時間彷彿停在翁水千和煦的笑容與眉眼中,在他對「家」和「親族」的溫厚想像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