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園與幼兒園

2016/03/3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就在二年坂前,我撞到頭了。

 

人說二年坂跌倒,得落魄兩歲;三年坂摔跤,必定衰上三個干支。就不知道撞到頭,而且也還沒踏上二年坂,究竟會得什麼果報?(註1)

 

一切都得怪青龍寺的門太矮了。

 

洛陽觀音巡禮的第九番青龍寺,是個藏身於東山鬧區觀光客勝地的小道場。來往的都是換上了和服的青年男女,他們意志堅定得像可以從清水寺舞台跳下去一樣,踩著果斷的步伐往清水寺走去;沿途的小販店家或吃食可能會吸引他們幾分鐘,但是像青龍寺這種小院,就全然不在他們眼底了。

 

這趟洛陽觀音巡禮的路程中,有不少這種「社區型」的小寺院,住持負責開示的對象,無非都是附近的居民,有墓園的可以包辦殯葬事宜;有禪堂的提供修行體驗;有展館的開放租借;有寶物的還能收收門票賺幾個小錢。這些小寺都不會出現在觀光客或旅行社的行程表裡,翻開每一本行旅京都的札記,幾個顯眼的座標無非清水寺、金閣寺、天龍寺、東福寺。我當然也去了這些名剎大山,尤其清水寺包辦了洛陽三十三觀音巡禮中的五個巡禮點,是極為重要的觀音道場;而我拿著那本納經帳,給清水寺的受付櫃台振振書上了五個大氣的朱印後,那行書運得宛若遊龍的僧人拿了一張小地圖,對我言道,除了本堂之外,還有四處必須參拜。細心地用黃色螢光筆在那四個點上打了標記,指引我往四處去尋,我謝過朱印和地圖,便轉往那些地方參拜去。

 

1024px-Kiyomizu-dera_in_Kyoto-r

秋天的清水寺。Photo Credit:wikimedia

 

日本的巡禮又稱為「遍路」(へんろ),藉由步行的方式,參拜諸尊,把一間間互有因緣的寺院串連起來。這因緣可以是出自同一位祖師的共同信仰,例如最知名的四國遍路,就是用步行的方式,環四國島一周,把弘法大師空海的修行聖跡走過一遍;或是同一個地區所供奉的同一本尊,像是近畿三十六不動尊京都十二藥師等等,如我熱衷的「洛陽三十三觀音巡禮」,也是同地區、同本尊的靈場巡禮。

 

而巡禮要做的事情,主要就是步行的時候持咒念佛,到定點寺院的時候作持咒、誦經、禮拜等諸佛事供養,然後請寺方在「納經帳」上書寫參拜日期,並授予該寺的朱印。朱印除了代表曾經來這裡參拜過,由僧人普施佛菩薩的名號加持之外,同時也是古時候的通關證明。戰國時代由將軍幕府頒布給海商朱印的「朱印船」,特別准許外國人在日本境內通商貿易;鄭芝龍和他的乾爹海賊王李旦,就有好幾艘正規的朱印船,一度是威嚇荷西兩國東印度公司的強大艦隊;而修行人有了朱印,就代表將來往生的時候可以順利通關,不受業障阻擾。

 

替死亡作準備,在一般人眼中是禁忌的話題,譬如買空塔位、寫遺書、念佛求往生、出入墳塚修行等等,都被視為是招致死神、減損陽壽的行為;對此,有的人認為上墳頭或出入殯儀館時必須配戴紅線、遍灑淨水、不能回頭、不打招呼、甚至離開後得先去麵包店兜兜轉轉再回家等等,各式各樣的民俗禁忌,都只是為了躲避死亡,以及代表著死亡的那些地景。歐美電影裡在墓園裡散步談愛的場景,對很多東方人來說都是不能想像的。

 

可偏偏,這樣的「東方人」竟不包括日本。

 

寫朱印帳是為了往生順利,詣大小寺都不畏寺裡的墓園;最知名的高野山奧之院,就是一個集體的大墳場,每年不知湧入多少信徒參拜。畢竟墓園是學生們舉辦試膽大會的最佳場地,一方面死亡與鬼魂的形象還是懾人的,然而朝夕都會路過、與家門比鄰,況且還是由僧人管理的墓園,早就失去了禁忌事物該有的神秘感了。這不是日本人特別不怕鬼,而是生與死、人與鬼,被視為一個總體,而非相異的個別體。

 

當我踏進了那些社區型的寺院的時候,名人的墓所,譬如新選組(註2)在壬生寺的墓石,是高中生爭相拍照留影,與「京都英雄」合照的熱門景點;百姓的家墳,譬如金戒光明寺與真如堂寺地裡頭,遍佈山頭的墓園旁,就是笑語爛漫的幼兒園,孩子們幾乎是在墳場邊跑大的!我竟看不到日本對死亡的恐懼,那種悚然、不可說的詭譎氣氛,都是不存在的。尤其當凌空一聲鐘響敲來,虛空粉碎,哪裡有什麼生?什麼死!我站在金戒光明寺的山門,往兩側眺去,墳場、幼兒園,還有錯落在山坡上的民宅,但更確切地說,這是一個屬於人類的自然生態圈;有哪一種動物會驚恐地刻意避開那些死去的同類屍首呢?想這個對生死的貪執與妄想,都是在人類的小腦袋瓜裡才可能有發生的腦補劇場吧!皆云:「人一思考,上帝發笑。」果真有點道理在。

 

從金戒光明寺往青龍寺的路上,我有點恍惚地想著這些問題。待寫完了青龍寺的朱印,走出山門的那一個欠身,滿腦子生死問題的我,不注意就往門頭撞了上去。也是同一個時間,寺內傳出了清亮的嬰孩啼哭。送我離開的僧人見我撞著了,正要上前慰問,卻又被這嬰孩的哭聲拉住腳部;我笑笑,稱沒事,讓他去趕緊照顧裡頭的嬰孩,他鞠了躬,彷彿是為他低矮的山門致歉似地,退入寺裡。

 

在日本眾多佛教宗派中,的確是有幾派開許僧人娶妻生子,如果總是用「戒律」這樣近乎禁忌的目光來看,大概八輩子也不能理解日本的民族性吧!畢竟是將「ありがとう」(謝謝)當作生命最高指導原則,凡事謝恩的日本人,感謝山感謝海感謝一切生命滾滾如源的大和民族,唯一擔怕的應該還是人際關係,而非鬼際、神際、或佛際關係吧!

 

倒楣二年或三年的傳言,在修業旅行的高中生笑語中,被當作清風送走。

 

 

註1:二三年坂,都是石板路和階梯,「坂」是斜坡的意思。

註2:新選組,是日本幕末時期一個親幕府的武士組織。主要在京都東山區活動,負責維持當地祇園(歌舞妓)、花街和町人街的治安。

(編著:作者唐墨的專案近期即將上線,歡迎對京都有興趣的讀者們支持訂閱。)

 


 

封面圖片來源:唐墨

編輯:葉菀菱

 

唐 墨
唐 墨
本名林恕全。現任教於世新中文系,教授現代小說研讀及習作。平常是咖啡講師,隨入行廿年的母親開班授課;長期關注於歷史小說和推理小說的創作。 出版作品:表演藝術評論文集《票根譚》、歷史小說《深巷春秋》 、推理小說《清藏住持時代推理--當和尚買了髮簪》 獲獎紀錄:全球星雲文學獎歷史小說第二名。 入選北台灣文學、入圍台北文學年金計畫、國藝會兩度補助等。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