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篇文章賣了小小關子,誠惶誠恐,所以在此也不琢磨什麼鋪陳,直接進入主題吧!與阿成第二次來菁桐,是個滿天黯雲的日子,彷彿帶著滾滾哀愁──真奇怪,氣候竟能這麼簡單影響人的心情!彷彿我們根本決定不了什麼。或許所謂的自由意志,在大自然前就是這麼軟弱吧。本來我跟阿成說,要是下雨就不去了,誰知出門時還算晴朗的天氣,等到了車站邊,山風已滿是落雨的徵兆,肌膚裹著說不出是暖是寒的潮氣,有種發汗前的悶。這種捉摸不定、變化無方,或許可說是一種春之興味吧? 「天燈」是平溪鎮亮點,慕名而來的觀光客,多如過江之鯽。不只菁桐,沿著鐵路的平溪、十分等站,都有不少販賣天燈的店家。觀光客們在天燈上寫字,據說有向上天祈願之效,就連菁桐車站旁的派出所,也是討好觀光客似的天燈形象,但這種炫耀般的造型配上現代風格十足的LED燈,到底能在觀光客心裡留下什麼印象,我是有點懷疑。且不論環保爭議,天燈在夜裡冉冉而升,駛向無盡的黑,就像承載著的願望,既羸弱又嚮往高處,光輝迷離而短暫,有種顧影自憐之美。元宵節前後的官方活動,數不清的天燈一齊騰空,彷彿湧向天庭永不退去的潮水,或節節而上的光之梯。如此風景,也難怪觀光客們彷彿被妖怪蠱惑,頻繁到來了。相較之下,我就不明白大白天放天燈的意義。跟阿成約好那天,我在車站對面,正好看到一盞絳紅色的天燈搖搖晃晃升起,沒有螢火蟲的輕柔夢幻,反而噴吐著焦黑的煙,實在不像能給許願者帶來希望,還有種泥菩薩過江的不穩感。目送天燈遠去,彼方還有好幾盞先前放出的天燈在空中孤獨旅行,它們隱約排成星座的圖案,卻是黑色的星體──天燈的光,即使在陰雨的白晝,仍是微不足道。 跟阿成會合後,我們從車站對面的斜坡小路下行。左手邊的河川對面,井然有序的梯形茶園,精美到彷彿出自匠人之手。經過現在稱為「真樸齋」的臺陽公司平溪招待所,穿越石製小橋,便是白石腳庄的日式宿舍建築群。 (二) 從小路下來,馬上就是真樸齋築起的高大木牆。當天真樸齋未對外開放,木門雖不是密不透風,也散發著「不歡迎窺探」的意志,旁邊水泥圍牆也是如此,比頭頂還高就算了,紅磚窗格還經過特殊設計,斜斜的角度讓人只能以管窺天,看不見全貌。子貢說「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就是這麼回事。站在牆外,恐怕很難想像這個平溪招待所有多豪華,但看網路資料,裡頭竟有六百多坪!其中建築部分佔地兩百多坪,各式房間共十九間,光客間就有十間,此外還有主間、大廣間、會議室、康樂室……等,幾乎都用臺灣最高級的檜木建成,和洋折衷的建築風格,也有十足的時代魅力。平溪招待所是1939年,當時臺陽公司的社長顏欽賢所興建──不愧是人稱「炭王金霸」的基隆顏家,何等大手筆,誰也想不到深山裡竟有這等豪宅。 有趣的是,真璞齋前貼了張護貝過的公告,大字寫著「真樸齋不是太子賓館」,全文引用如下: 本建築是當年臺陽礦業株式會社顏董事長欽賢先生(基隆顏家)建於昭和十四年(西元1939年),做為公司招待貴賓、職員訓練、住宿及娛樂之所。取名「石底俱樂部」。 過去數年因建築宏大精緻,大眾誤為接待日本裕仁太子。然而裕仁太子訪台為西元1922年,本建築物造於1939年,相差有17年之久,兩者實毫無相關。望各界大德協助更誤,切勿再以太子賓館稱之。以還原正確歷史。 民國75年,臺陽礦業公司將地上物售於王華飛先生(法號慧宗),做為弘法修行之所。命名為「渠蓮精舍」。 民國103年更為「真樸齋」。 下面並備註一行字:「全台唯一以太子賓館命名的古蹟在瑞芳金瓜石。建於大正時期,起造者為『田中礦山株式會社』。」這段突如其來的歷史課,可說頗富興味,到底屋主是被「太子賓館」此一虛名困擾到何等程度,才會特別貼一張公告,以正視聽?此前,我確實聽過「菁桐有太子賓館」一說,當時便頗為不解,有人說,菁桐的太子賓館是為了裕仁太子準備,但太子臨時改變行程,最後沒去菁桐;現在公告指出裕仁來臺時間的歷史事實,這說法不攻自破。金瓜石的太子賓館,我也去過,坦白說,規模還比這個石底俱樂部來得小。除卻巫山不是雲。看過這裡,進而對太子賓館失望,進一步以為這裡才是太子賓館,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而且兩處都在礦區,難免令人聯想,加上顏家與裕仁太子的關係──只是聽說,我沒詳細瞭解過──聽說顏欽賢曾在日本學習院讀書,是裕仁太子的同學呢!這層關係,或許也是惹人聯想的原因。 聊到基隆顏家,阿成說:「對了,你知道一青窈嗎?」 聽到這位日本歌手的名字,我立刻知道他要說什麼。我說:「我知道,她也是基隆顏家的人對吧?」 聽「もらい泣き」這首曲子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她有臺灣血統,還是「那個顏家」的;過去,我因構思某個發生在九份、金瓜石一帶的故事,曾查過基隆顏家的資料,畢竟說到九份,不可能忽略顏家。當時看過一本書《最絢麗的黃昏過後》,是日本導演林雅行在九份、金瓜石的採訪筆記,裡頭提到一件事,我記不清細節,大概是這樣的:在九份時,他跟舞臺劇演員一青妙同行,一青妙是一青窈的姐姐,在臺灣似乎沒有妹妹知名,當時一青妙從九份的山頭指著山下,說「以前這裡全是我家的地」,林雅行驚訝地看著她,心中暗忖,為何臺灣資產家的女兒,最後竟會到日本去,並成為演員? 說九份都是顏家的地,並不誇張,至少他們絕對有這樣的實力。石底產煤,九份產金,其中石底煤質量之優良,有臺灣煤之稱,而全臺三大金山,九份名列其一,所謂「炭王金霸」四字,實至名歸,這棟有著豪邁氣魄的平溪招待所出自其手,可說讓人心服口服。但隨著煤礦失去競爭力、黃金價格下跌、礦源枯竭,現在顏家已走向平淡。一青姐妹作為顏家後裔,若在顏家的全盛時期,還能讓人津津樂道,然而顏家風光不再,這便像某種令人緬懷的傳奇故事了。 經過小橋,迎面地勢較高之處,有間「北海道民宿」,過去曾是臺陽公司日籍幹部的宿舍。入口處掛了盞燈,沉沉的金屬燈罩像承載了時間的重量,不知還有無作用,或僅是裝飾。木頭門被歲月刷白,只有深黑色瓦片還映著圓潤的光。阿成說,他在花蓮服役時,看到的日式宿舍也長這樣,還說了一則小故事。有些悲哀,但很寫實的故事。 故事主角──姑且說是主角吧──是日本時代某個林場的場長。具體是哪個林場,我當時沒問,有心的讀者或許能追蹤到吧。二戰結束後,日本戰敗,大部分日本人都要遣送回國,但有些日本人為了移交技術而留下,這段歷史,我也略有所聞。總之,那位場長也是其中之一。他決定留下時,仍希望將自己的知識貢獻出來,不幸的是,日本人的身份卻讓他被冷凍,無法發揮所長,最後抑鬱而終。雖不確定兩件事有沒有關係,但他兒子後來也自殺了。 阿成說,在那個林場,日治時代的文獻,只有數據類的資料留下,其他凡是涉及組織、人名的,全都銷毀,只有那個場長,因為當地人都認識他,銷毀資料也沒有意義,便將他的紀錄留下了。據我所知,這種做法並不罕見,之前也聽說過,忘了是地政資料還是什麼,總之並未重視日本時代留下的資料,造成重要紀錄流失,只有新竹還是哪裡勉強保留下來。這就是去日本化。好比日本時代留下的神社,除了桃園忠烈祠外,多半難逃毀壞的命運,就連昭和、大正等年號,也被抹去,重新填上民國二字。我講這些,沒有什麼緬懷日本的意思,只是為了某種意識型態粗暴地對待地方記憶,除了粗俗無文外,實在很難做出其他評價。這種事是沒有藉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