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落日》(七):罪人

2016/09/16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大稻埕公安局派來押送他們去法院的,是李振源的拍擋柯吉。不管戰時還是承平時柯吉穿衣服都喜歡穿緊一點以炫耀他的身型。他是李振源的拍擋,也是他的打手。他在軍隊服役期間受過特別訓練,雖不能一拳打死一頭牛,撩倒三個壯漢卻輕而易舉。然而他對李振源來説,最重要的不僅是拳腳功夫,更重要的是來自農村人的一股忠誠和死心眼。全車人都知道去法院也就是走個過場,哪有什麼依法審判,他們的「罪狀」早已被定下,大家心知肚明,雖然有些憤慨,但不免有些無奈,以前自己都是這樣運用法律系統的。李振源心頭滋味複雜,他見識過日本人建立的治權分立的系統,而現在,人民守法精神已被破壞,一切都不是那麼回事兒了。柯吉在路上塞了一張小條子給李振源。李振源趁其他人不注意時偷看了一下,字條上寫著:「你關心的人,我將照顧,請放心。」言下之意是,若李振源被宣判了重刑,柯吉將會把他們留用的錢用來照顧葉雲、女兒仙仙和陳淑惠。李振源百分百信任他,毫不懷疑他的誠意。柯吉身型健碩但心思細膩。李振源遠遠跟柯吉四目相對,言下之意是,這一去法院,搞不好再也回不來了。囚車避開了交通比較煩忙的路線,稍繞了點路以確保運囚安全。五月初,台北如鍍金一樣發光。路上有很多人,一群一群聚集在各處,貼標語拉橫幅寫大字報。汗在每個人的背後流。有些橫幅上寫著「掃除社會主義叛徒堅實反攻核心:奪走資本主義當權派的權」,有些橫幅上寫「反攻大陸勝利在望,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李振源發現天上有許多麻雀在飛,成群結隊,樹上也有許多麻雀。非常的多,吱吱咋咋,非比尋常。

 

李振源並不害怕。他其實知道早就會有這麼一天的。車子平穩前進,此刻他的意識一分為二,腦海裡出現他跟陳淑惠巫山雲雨的畫面。那時絕對想不到這可能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次翻雲覆雨。另一方面,他又想到早在1949年那一年,像他這樣的人早就該死了。後面這14年,他是賺到的,況且還做了官,甚至生了一個女兒,已是祖上積德,他該玩的玩了,該吃的吃過了。他以前還跟柯吉聊過自己對生死的看法,他向柯吉說,該睡的女人也睡過了,如果現在馬上死,也值了,沒有怨言。在審訊期間,新的當權派還要他們每三天進行一次小組座談,在座談當中他們要坦白自己的罪行,要交坦錯誤,要念共產主義理論和毛主席言行錄的小冊子。過了幾個月之後,李振源便一改之前的想法,逐漸認識到這些年當中,他也做了不少傷天害的事,比如抓了一些根本沒什麼罪的人,或是因為關說而放了犯下滔天大罪的傢伙,雖然他做這些事情都情非得已,但畢竟他為了自己的活命,自己的前途,犧牲過別人,放棄了警察應該堅守的公義。解放前他加入警察為,目標完全與此相反,他是追求公義,要為李家爭光,要爭口氣,做人中傑。人民政府給過他機會,給他權力和地位,但他沒有好好珍惜。他明白現在的他已一團亂,道德敗亂,而環境也一團混亂,倫常崩解,他苟且地活著,像隻寄生蟲一樣,活著一天算多賺一天。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與其這樣活著,心想死去也不是什麼壞事,現在輪到他,躲不掉的命運,他坦然接受。他捫心自問,他根本不配做一位共產黨員,他不是不信那理想,而是他根本做不到那樣捨己為人。他只是為了活命而活命。他佩服那些真正的信徒,把被冤枉當成考驗。他們完全不該死而死,心中有數不清的遺憾。而他完全沒有怨言。

 

他們幾個人被送到人民法院的時候,令他們大感意外的是,整棟法院建築像補丁一樣被貼滿各種大字報。這是一棟日本時代蓋的華麗建築,非常漂亮,現在看上去像是已經上好妝登台的京戲演員被貼上滿臉的狗皮葯膏。法院已經被學生和工人佔領了。本來他們還設想會走進法院法庭由法官宣判他們的刑責,即使過過場也妝點個形式在,現在變得情況不明了。在李振源等人被關進警局大牢審訊的這一個月,學生和工人已經佔領了校園和包括法院、學校、市委機關在內的各種行政系統,環境變化地比他們想像的還快。為免生意外,柯吉讓囚車停在幾條街口距離之外,自己下車去交涉。李振源一干人等則坐在囚車上等。透著鐵窗,李振源聽到遠處學生和工人用擴音器哇哇哇地激動地控訴。他根本無心聽他們說什麼,一群戰後出生的孩子,沒真正吃過戰爭的苦,推翻什麼?養尊處優的一代,認為一切都理所當然,經得起生死考驗嗎?年輕人其實頭腦簡單,很容易被煽動也很容易被利用。他想起二戰期間日軍徵兵,多少年輕人血氣方剛爭取上戰場,後來只見他們成了棄卒,那些一頭熱血的同齡人、甚至更小的青少年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在不見天日的叢林中消失。有倖活著回來台灣的也帶著沈重的烙印生活下去。街道上除了學生和工人,其實人也不多。沿街種植了許多榕樹。榕樹被風吹得發出沙沙聲。麻雀是驚弓之鳥,被擴音器的高喊嚇的亂竄。李振源覺得無比實在,心裡也很沉靜。或許有點遺憾,他來不及跟家人和陳淑惠這些對他最好的人慎重地道別。他轉頭看了一眼同車的人,每個人都戴著手銬。原副局長李長森面無表情,他是一位實幹派,從他的眼神看得出他其實很沮喪。他的脾氣本來很火爆,現在完全消沉下去了。也許他在悔恨自己選錯了邊站,也許他在想如何在牢裡度過一生,他那如火車頭的做事衝勁將無用武之地。原政治保衛科長王志航,像個雷達一樣左顧右盼,想要知道外面是什麼情況,他的眼睛一直在搜索窗外的動靜。也許他想逃獄?李振源心想,別傻了,能逃到哪去?這個島所有地方都設立了聯絡站和嚴密的回報系統,嚴嚴實實,逃出去不到一周,肯定會被抓到的。李振源聽見腳踏車叮叮噹噹的聲音,樹聲和腳踏車的聲音,麻雀吱吱喳喳,這讓他想起小時候,他感到熟悉。正當他沉浸在過去的美好時,他突然感到車身在微微震動,然後沒有多久傳來的是相當巨大的機械轟鳴聲,震盪加劇。囚犯們目目相望,有點緊張,不到一會兒,從車窗外經過一列好長好長的坦克隊伍,跟在其後的是各式火砲,接下來是運兵車,和吉普車。一輛接著一輛,光是引擎聲便可以把心臟震碎。他們全都探著腦袋往車窗看。為什麼這麼多部隊?副局長看出這些是中部的野戰師,因為他看到一位軍人身上的標章。大家不解為什麼軍隊也出動了?

 

只見柯吉跑回來,上了車,關上車門就命令司機趕緊開車。在路上,柯吉告訴一車的「前領導」說,法院已經癱瘓了,院長和法官們都被打成了當權派成了階下囚。現在大家只好回到局裡的看守牢房。大家一聽,一方面覺得高興,一方面還是惶惶不安,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那你那麼緊張作甚?是他們被打成當權派,又不是你。」李振源會這樣問,因為他發現他熟悉的柯吉有點不對勁。

 

柯吉滿頭是汗,還有點喘。等他稍事平息之後才道:「剛進法院去問狀況的時候被幾個學生和工人盤問,他們一聽我要找法官和書記處的人便把我攔住。」

 

「然後呢?」李振源好像平常跟他鬥嘴一樣。

 

「我心想可千萬不能在那個時刻被他們困住,要不然你們怎麼辦?」柯吉道。

 

「要是那些學生知道我們一車「當權派」在此,搞不好來刧囚車,把我們全都抓下去批鬥,後果不堪設想。」王志航插嘴。王志航果然是個精於觀察情勢的政治保衛科長,但是卻沒料到自己會被打成當權派,李振源心想。

 

「我要脫身,但一個小鬼一手抓了過來。情急之下,我反抓他的手掌,扣住他的姆指把他整個人往下壓,他哇哇哇大哭。另幾個馬上撲上來,我一腳一個踢飛了兩個,一拳又打倒了一個。他們全趴在法庭上呻吟,我關上門出來趕緊跑了回來。」

 

車上一片靜默。所有人知道,柯吉闖了禍。李振源清楚再來五個人包圍柯吉,他也能輕鬆突圍。

 

「還好我沒提我是什麼單位的。」柯吉又補充說。大家這才又放下了心。沒有人注意到李振源的微笑,他心裏贊美柯吉的機敏。

 

他們在牢房裡待了又待了半年。任憑外界翻天覆地的造反,他們在牢裡有吃有喝,除了有老鼠夜間造訪,伙食難吃了點,一切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牢飯固定是白米飯,一顆水煮的地瓜,幾條半生不熟的地瓜葉,一天早晚兩頓。這些領導不止一次夜半嘴饞時後悔當政時沒有改善牢飯,沒想到自已日後會享用這些乏味的粗食,哪怕是一點點醬瓜也好,如今簡直令人失去生存的趣味。後來又來了許多囚犯,牢房不夠住了,上面把一些小辦公室的窗戶釘上木板,成立黑牢。李振源、呂明松這批老領導被請到黑牢裡。在黑牢裡其實待遇不差,也不黑,因為有電燈,甚至還有書可以讀。這是以前的老同志們暗渡陳倉,故意給的福利。每天還有時間放風,透透氣。家屬們也能來探望他們。葉雲每半個月都會來一次,有時帶著仙仙,有時只有自己。李振源只想見仙仙,不想見葉雲,他也盼望也能見到陳淑惠,但他知道這是不能的,除了不是家屬,又會曝露他們的關係。

 

葉雲每次來,都會帶一些水果。當然是先賄賂了其他同志才悄悄帶進去的。葉雲人際這方面的工作有天賦,認識不認識的人葉雲只要上前說幾句話,就好像熟人一樣。

 

但是李振源並不想見葉雲。他對她已失去了興趣,產生了排斥。李振源曾對她不斷追求革命的事業再三忍受。他們吵吵鬧鬧,常常弄到三經半夜不得安寧。李振源受夠這種生活了,況且葉雲還老是說他沒有信仰,說他墮落,説他很可悲。李振源受不了自己的女人瞧不起自己。二來是李振源也不想牽累她們母女,他現在這種處境對她們不好。但是葉雲對李振源這些心理都不知道,只當是夫妻間尋常的爭吵。

 

牢裡的日子是窗縫給的,窗縫透著日間的陽光和夜間的黑暗,牢裡的人看日子從縫中溜進來,又從縫中飄走。一切都很平靜,直到有一天,他們見到那個新任的局長葛先鋒進來,牢裡的平靜才被打破。新任局長葛先鋒不是來視察的,是同他們一樣被打倒被關進來。柯吉進來告訴大家,公安局現在進駐了反攻大陸工作組,葛先鋒等領導班子全都被打倒成走資派。大家都覺得莫名其妙,原來這些人來取代我們,現在又被打倒?局面相當混亂,沒有人搞得清楚其中的邏輯。柯吉還說,公安局原來的公安幹警都要先暫停工作,公安局工作現在由反攻大陸工作小組接管。柯吉傳給李振源一個消息讓李振源憂心忡忡。葉雲在市郊單位被揪出來拉回市裡,打成歷史反革命,說她曾在反動政權下工作。現在人已被扣押起來。不過仙仙在人民公社,生活起居仍正當,有得吃有得喝,並沒有受到差別待遇。這點柯吉已經用公安的身份去「關照」過了,那些人民公社的幹部就像幼稚園的師長都怕事,沒有敢不服從的。李振源一聽葉雲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心中相當難受,同時覺得悲憤莫明,葉雲當年是奉命打入汪偽政府工作的。他必須去救葉雲,不論他們的關係如何,她畢竟是小孩的媽媽,況且她還給了他一切,再生的機會。但是他自己身陷囹圄,拿什麼去拯救葉雲?李振雲只好讓柯吉一直打聽葉雲的最新情況,每天回報給自己。除此之外暫時一籌莫展。但是他對自己發誓,他一定要救她回來。無論代價是什麼。

 

隨著新當權派被打倒,接下來幾個月,李振源他們這幫人,全都被重新審訊。新的當局對他們進行再次調查。日子在刑訊考問與葉雲被群眾批鬥的消息中交叉前進,日日夜夜。原局長呂明松康復的情況良好,他已經可以坐著了。原局長葛先鋒被嚴刑逼供,打得全身是傷。他躺在黑牢的小角落,沒人理他,除了李振源。李振源有時會去幫他餵飯,有時會分水給葛先鋒喝,同牢的獄友見狀都啐了一口表示不屑。葛先鋒的家人要來看葛先鋒,給反攻大陸工作小組 阻擋在外,打發走了。李振源有一天問奄奄待斃的葛先鋒,你倒底犯了什麼罪。葛先鋒睜開疲憊的眼,看著天花板,喃喃自語:「我犯了什麼罪?我犯了什麼罪?他們說我在1950年通報台灣的情形給南京,又說我是美國特務。我跟美國人接觸只有1945年抗戰末期在延安。那時我負責美軍觀察組的窯洞駐地安全,那些老美跟我最深的接觸只是每天經過時說聲:「頂好!」我犯了什麼罪?我不知道。跟南京通報這事就更莫虛有了,我的胞弟被蔣匪幫槍斃,我的家被迫害,我與他們有血海深仇,我如何會通敵,做判徒?如果上頭不信任我,幹嘛把我從中部調上來?」李振源問他:「那麼你又為什麼你把我們定性成叛徒⋯⋯」這一問葛先鋒只是看著李振源說不出話來。

 

「前幾個月看見中部的野戰軍跑到台北來,發生了什麼事?」王志航在旁插嘴詢問。

 

葛先鋒膚色黑,眼球的白色很清晰。他睜著眼看著李振源和同屋的人犯道:「把公安系統全換了,又把北部和中部的部隊互調,這誰才能做得到?當然是毛主席。毛主席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知道。我只能跟你們説這麼多。」

 

「你都成了階下囚了打成反黨叛國賊了還不肯跟我們說真話?」呂明松道。他告訴過王志航不記得在延安見過葛先鋒,更別說長征期間。

 

「公安和軍隊都是安全保障的班底,主席肯定覺得安全受到威脅才這麼做。中部的野戰軍源自紅一方面軍系統,毛主席信得過。所以北部的野戰軍移防之後首長一定也被換掉了。不信你們去查,一定可以證實我的推論。」王志航分晰道。

 

誰人還有餘情去證實這番推論?但有了王志航這樣的政治分析師,大家晚上睡覺前還真不無聊。李振源上一次過這種集體生活,是在日本讀警校的時候。白天,眾人三天兩頭就被審訊,晚上就一塊聊著各種神奇的經歷。李振源有一天被外部單位提審,囚車把他載去一個軍營。這是個什麼單位他不知道。他被帶到一個低矮的木造房的小房間,裡面有一張桌子,桌子後頭有一個人。這個人他從沒見過,穿著卡吉色老軍裝,房間有木頭窗,陽光燦爛 。李振源想起死者吳吉也是穿著一模一樣的軍服。

 

譚端
譚端
大家叫我探長,我即不是真的警探,也不是私家偵探,只不過我在台北經營一家獨立書店「偵探書屋」,這間書店專賣偵探小說,座落在一個小巷子裡,亮著孤獨的燈。我生於嬉皮當道的年代,人生理想是一邊開書店,一邊寫小說,一邊喝著酒。我的黑狗,名叫阿嘉莎。我們每天睡在一起,行影不離,她是我的女兒。我是城市遊魂,經常在事件現場靜靜窺視世界的變化。我日益覺得自己孤單,我的時代已經逐漸崩塌,就像我的父母的時代一樣。我的身體也在崩潰,但我靈魂的意識卻日漸清晰。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當你看見自己逐漸死去,有過不曾有過,存在並不存在,意義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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