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落日》(十九)吳檢文

2017/10/04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船靠近閩廈海域時,天際已透出微光。

 

在層雲遮擋下,那是一種慘白的顏色,就像死人的臉,任何人都希望這顏色快點換上絢亮的朝陽,但是偷渡的人可不這麽想,他們需要隱蔽。海面平靜,遠遠的聽見漁船引擎聲「波—波—波—波」,船老大站到甲板上望著聲響的方向,沒有多久緩緩靠上來了另一艘船。李振源一看是艘大陸船,船頭上寫著「永利發」,白色的繁體字型。

 

「你讓你的朋友趕緊上那條船,趁天還暗。他們會接他上岸。上岸後就靠他們自己了。」船老大說。「動作要利索點!」

 

李振源這時有點緊張,從逃亡開始他就注意著李帆兩人的變化,他不得不防著這兩人,要是他們突然動殺機怎麼辦?很大的可能他們會採取過河拆橋的舉動。不過,他們雖然精神緊張,絲毫沒有鬆懈的樣子,但也對李振源產生了信任感。李振源對此有很大的把握,他判斷李帆他們也真的走頭無路了。

 

他們大概從來沒有想過跑到大陸那裡去,他們在革命期間殺了那麼多敵人,現在當局如此,他們失望透頂。他們從來沒想過往敵人那裡跑,一定心想,跑回中國大陸無異自投羅網,死路一條。李振源心想,這兩人畢竟是軍人出身,在政治上太過幼稚了。現在兩岸對峙成這樣,任何一方只要跑到敵對陣營,不僅不是死路一條,出於政治需要,他們可能還會被當成英雄看待。

 

但不管李振源不管怎麼判斷,他仍然警惕著,防著他們突然採取行動殺人滅口。畢竟,他們殺人如麻,人命對這些你死我亡的經歷中走出來的人來說,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那就像是你拔了一顆大蒜,剝了皮,咬了一口嫌不辣,隨手丟棄在地上一樣。任憑那顆大蒜怎麼缺了一口,任憑它在地上腐壞,沒有關係,這世上總是有得是大蒜。你有時拿出一把,用菜刀背將它拍碎。你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關係。人命就像大蒜一樣,嚐起來辛辣,一拍就碎了,蒜汁沾滿了刀鋒。

 

李振源走出艙門,到李帆跟前。他見到兩人神情木然。「兄弟,你們作惡多端,但上天決定放你們一馬。你們本來不相信天下有神明,但若不是上天有靈,怎麼能讓你們逃此鬼門關?現在你們上這艘船,他們會送你們上岸。經此一遭,將來你們可要好好珍惜餘生。」

 

船老大和大陸船的船東一邊正在接頭。李帆轉過頭告訴李振源:「你不跟我們走嗎?你回去怎麼得了?沒人救得了你。」

 

李振源看到李帆臉上露出少見的善意。

 

「我是台灣人,我去大陸沒得混。況且,我的妻女還在他們手裡,我不能拋下他們。你們自己多保重。」

 

船老大走過來道:「天要亮了,動作要快,必須回頭了。」

 

趁著天亮前,兩艘船很快分頭駛離彼此。李帆搭上的大陸船逐漸消失在海面上,李振源一直望著他們,直到那艘船都不見了,還沒回過神來。

 

「雙方的雷達偵查不到兩艘船接頭。」船老大逕自喃喃自語:「據我了解雙方的雷達系統都只能偵測到20米以上長的船,我們兩艘船都只有15米長。不會有事的。」

 

天色逐漸從泛白轉為明亮,陽光昇過天邊的雲,海面鋪上了金黃色,視野愈加清楚。船身載浮載沉,船上的人也跟著上下搖晃。這艘小船橫越了台灣海峽,危險性相當高,中間的洋流和海浪讓小船很難吃得消。李振源知道船老大為此冒了很大的風險,他心底愈加地感激。

 

回到台灣上岸,李振源很快找到最近的公安局,他向公安報案,說自己是大稻埕公安局幹警李振源,被兩在逃的通緝犯綁架。

 

李振源被台北市公安局接回後,當局開始對他嚴密偵訊。他向他們說明他在食堂被一路綁架到了基隆,然後他被蒙上眼關在宜蘭一處空屋裡,他靠自己掙脫,歹徒去往何處已經無跡可查。大稻埕公安局長來看他,冷言冷語譏諷李振源堂堂一名警官居然被歹徒綁票,丟臉到家。

 

李振源只能忍氣吞聲。

 

至少他已經有了胡雪案的線索。但橫亙在眼前的是,他尚身陷囹圄,他只有逃脫才能改變命運。

 

於是他使出混身解術,又哄又騙解釋他如何被歹徒丟棄在空屋;他漫罵偵訊他的人瞎了狗眼,不,簡直是瞎眼的蠢豬,竟看不出來他的無辜,擔誤了他追蹤歹徒的最佳時機。他說:

 

「你們都他媽腦子打鐵嗎?幹恁娘,真鈍!如果我是歹徒的同伙,我還主動向基隆公安報案作啥?我可是忠貞的黨員,一心向著偉大的事業,怎麼可能會落草為寇,你們不是一般的昏庸呀!」李振源心中暗忖,以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完全不束手束腳,罵人罵得痛快。他心想,你們也的確欠罵,審訊完全沒有問到關鍵點上。

 

最終在密集的偵訊下,一個星期後,台北市公安局下令結束偵訊,讓李振源回到崗位上。

 

他心想,這群盡忠職守的笨蛋還算是有點人性的底線。他相信最終釋放他的原因,不是因為他無可挑剔的說辭,而是他們也想為自己留條後路。在這種時局下,誰也不好說自己哪天會突然變成眾矢之的。為自己留下後路就是人性,他判斷他們就是這種狀態。

 

他回到大稻埕公安局時,並沒有人舉辦活動歡迎他,只不過是科裡面的同志們圍到他身邊詢問他的情況。他一一和他們握手。柯吉深深的握緊他的手,似乎很感激他能回來。

 

「這幾天多虧你代理。」李振源也是深深感謝。

 

「你不在的這幾天,同仁們在淡水河命案上有了突破。」

 

「太好了,快說來聽。」

 

「傅慧在一個線報中,得知鐵道部可疑事件。我讓他向科長報告。」柯吉道。

 

一個穿著白色上衣的員警站了出來,他留著光頭,有點矮胖,鼻頭大大的,肚子也垮垮的,雙眼不不算有神。

 

「報告隊長,」傅慧張著大大的眼,那對眼大到有點空洞,完全看不出來是個聰明人的眼神。「我在一個招待所的康樂間意外聽到吳檢文的名字。南區招待所就在四汀橋路上。那裡常常有中南部北上的幹部住宿。」傅慧在李振源對面的位子上,非常專注的講述他遭遇的情況。

 

「我就刻意的聽他們說什麼。他們是從桃園、台中和龍潭來的,在煤礦部、電機研究所等單位服務。他們一邊打桌球,一邊說著前一陣子在一間賭場遇到出手最闊的傢伙。他形容的那個人,我一開始不在意。後來他們說,那個在賭桌上豪賭的闊佬就是二年前全國通報的無名死者,鐵道部幹部吳吉。我問他們,怎麼不在去報告?他們說,這樣不就曝露了自己去賭場的事了嗎?」傅慧說,那可是要殺頭的罪。

 

所有人也都像是聽說書的一樣,屏住呼吸不敢打擾傅慧的描述。

 

「我問清了賭場的位置,就跟李慶宜,」傅慧臉朝像一個看上去像小白臉但同樣眼神空空洞洞的瘦子看去。「一起去查看。」

 

「很好,你們兩人一組比較安全。」李振源眼起一根菸。

 

「這個賭場非常隱敝,光是我們兩人對方是不讓進的,必須有熟人帶。它在四汀橋路上,不過沒有正門。你要從一個小巷子繞到它的隔壁。我們在那兩個南部上來的幹部引導下,到達它的門禁。那是一面牆,看上去就是一面牆而已,你絕不會注意到其實牆壁有個門,它做得很巧妙。那兩個人和我們才在那裡一站,附近就不知那裡冒出來幾個壯漢。那塊頭有一米九,個個兇神惡煞。那兩個人說我們是朋友,也想玩一把。我們兩人把包裡的錢露給他們看。隊長,就是你之前給我們分的錢,我們在隊裡湊了湊,看起來也像是兩個神秘的闊佬。沒人知道我們的來歷。他們那裡有規矩,絕不打聽客人的背景。」

 

「他們倆人深入賭場,我已經報告局長,得到批准。要是有什麼問題發生,他們也會沒事。」柯吉說。

 

「我們進去了,就開始賭,那裡完全是個舊社會,你知道麼,裡面幾乎全是幹部,都是部會級辦公室的,我們根本不用問,聊天的時候,他們自然就會告訴你他的工作。我們連續一星期進出裡面四次,有輸有贏,第四次我們才開始瞎聊套話,閒聊中我們提到那個死者。裡面的莊家就說,那個鐵道部的同志之前在這裡賭局都很大,大得離譜。這裡從來不說錢從哪來的,據說他在這裡輸掉的錢可以花好幾輩子。那裡的人大都這樣,媽的。」傅慧道。

 

李振源不太驚訝,他知道,許多幹部都在貪污,大筆的錢總流入其中某些人的口袋,這在這個國家很普遍,是違法,但不算犯罪,他見過花天酒地的場所不知凡幾。這些人錢多到只能在這裡花,沒有地方可以花。他唯一意外的是,反攻大陸運動如火如荼進行到這個地步了,局然這些地方還能存在,真是不可思議。他愈來愈不了解這個世界了。

 

「然後呢?」李振源問。

 

傅慧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繼續道:「他們說,吳吉在這裡揮金如土時偶爾也會埋怨兩句,說他的書記如何刻薄他。我一聽書記,就想到吳檢文。所以更仔細聽。他們說,吳吉老說他那書記才是最貪心的,但他很瞧不起他,有了錢又不敢花。沒有花出去的錢,沒有享受到的錢,其實都不能算是你的。他還說他有了錢就是藏起來,而且那陣子老找他的麻煩,甚至阻止他來玩兩把。他臭罵書記自命清高,卻又愛搶功,常常推翻他的命令。吳吉在這裡經常點了白酒一邊玩樂邊喝,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最後一次也是這樣,那天他來這裡賭博,非常不開心,把存的酒喝完,又開了一瓶。自己喝著悶酒。快天亮才離開。第二天就陳屍在淡水河了。想必是酒醉跌入河裡的,賭場裡的人說。」

 

李振源聽完,回想起當時撈起吳吉時,在水裡浸泡了幾個小時,自然不可能從屍體聞到酒味。不過這賭場的位置剛好說明了當時判斷落水地點可能是在瑩橋附近,是完全正確的。

 

「既然如此,那麼吳檢文就是關鍵人了。下一步就是把吳檢文請回來偵訊。」柯吉道。

 

「可是吳檢文現在已晉升為交通部次長,恐怕不是這麼簡單,恐怕這會變成政治問題。」李振源道。

 

所有人都看著李振源,他們一個個眼神都顯得無所適從。是李振源要他們專注在吳吉案和胡雪案的。現在事到關鍵,他需要有所作為的時候,卻畏首畏尾。他掃了大家一眼,突然有了種預感。李振源下了決定。

 

「媽的,管他媽什麼雞巴次長,等下班時間我們找幾個靈光的幹員,無論用什麼辦法,把吳檢文給我綁回來。」李振源道。「有事我一個人擔。」

 

 

譚端
譚端
大家叫我探長,我即不是真的警探,也不是私家偵探,只不過我在台北經營一家獨立書店「偵探書屋」,這間書店專賣偵探小說,座落在一個小巷子裡,亮著孤獨的燈。我生於嬉皮當道的年代,人生理想是一邊開書店,一邊寫小說,一邊喝著酒。我的黑狗,名叫阿嘉莎。我們每天睡在一起,行影不離,她是我的女兒。我是城市遊魂,經常在事件現場靜靜窺視世界的變化。我日益覺得自己孤單,我的時代已經逐漸崩塌,就像我的父母的時代一樣。我的身體也在崩潰,但我靈魂的意識卻日漸清晰。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當你看見自己逐漸死去,有過不曾有過,存在並不存在,意義沒有意義。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