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落日》(十七)悍匪

2017/07/27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李振源和柯吉上上下下搜索逃逸的匪首和另一名槍戰開始就不見的人。李振源研判此人一開始見情狀不妙,就先溜了。如果正是如此的話,匪首會找他算帳。李振源看那匪首的行徑,可不是省油的燈。心想,也許輪不到自己抓他,他老大就會先解決了他。

 

「大家注意,還有兩名歹徒下落不明,可能還在廠區,各部隊長立即分組分配區域,地毯式搜索,注意,歹徒有全自動化武器,火力充足,危險性極高,任何人可以格殺勿論。」一名情資單位的幹部站出來做了任務提示。

 

李振源和柯吉身上都有點輕傷,他們商議到廠區外沿搜索,以防歹徒逃跑。李振源想了一下,五名歹徒,其中一名被擊斃,四人下落不明。他們兇殘的程度,史上所僅見,對社會威脅極大。在他警察生涯的這二十年來,只有這次見過如此適合用「亡命之徒」來形容的匪徒。近似他們這樣兇殘的犯罪都是外省人。戰前,搶案很少而且歹徒沒有這樣兇悍的。戰後,台灣島上也沒有這麼殘酷的匪劫案。他提醒自己,要小心一點,否則這次任務連自己命都不保。

 

離開大部隊,兩人繞到工廠後頭的小巷,逐條查看。這是一片陋屋之區,後頭就是山坡地,坡地上長了許多植物,在月夜中顯得像是巨大的鬼怪。他們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深怕歹徒埋伏在暗角或是屋頂,亦或是跑到山坡上去,若真如此,就真的找不到了。他們先不做此想,只注意平民百姓家裡是否有異狀。

 

這裡的巷子彎彎曲曲,都是那些很窮的外省人十多年前自己搭建的簡易住所,這一區大部分都是遼寧營口人,都是兵工廠的員工。房屋有些只是木板搭建的,有些半磚半木混合,有些則是鐵皮。沒有排水系統,走在這裏會聞到隔夜的菜肉味,屋裡偶爾還會飄出一陣陣屎尿的味道。此時三更半夜,本來家家戶戶都在熄燈睡覺,因為鄰近工廠的動靜太大,很多人都出來觀看,反而顯得熱鬧非凡。

 

他們在小巷裡轉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異樣,突然聽到小巷不知哪一頭有激烈的聲響,像是在打架。兩人往聲音的方向衝去,轉了半天,也找不到到底是在哪。突然他們聽到了槍響,這時方向才明確。他們衝到聲音發出的附近,只見一道黑影飛快離去。柯吉探頭往屋裡看,地上一男人躺在血泊中,身穿家居服,胸膛中彈多處,他上前查看,人已氣絕。此時屋中一女子放聲大哭。柯吉看了這女人一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有馬不停蹄立馬追了出去。李振源早就直追在那歹徒身後到了山坡邊,他大喊:「你再跑我直接開槍了!」

 

歹徒回頭就是一槍,那一彈差點打到後來追上的柯吉。李振源縮了一下,立即舉槍還擊,一槍打中歹徒背上,那人又回頭開了兩槍。柯吉和李振源都開槍射擊,兩人都射中歹徒,但他仍然在逃。李振源想活捉,知道歹徒中彈,就不再開槍,他隨著歹徒身影往坡上爬,那人因中彈愈爬愈慢,李振源幾乎是站在他背後看他掙扎。最後那人回頭又想攻擊,被李振源一腳踹昏了過去。李振源將之綑綁拖下坡來,交給柯吉,說叫他們送到醫院去救回來,留他一命,派人保護、等待偵詢,小心他自盡。

 

柯吉將人犯送交警隊後,再跑去找李振源。李振源整個人累翻了,兩眼血絲。

 

「你現在先讓我去睡個覺,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了。胃整個在翻絞,肝要炸掉似的。」李振源坐在工廠門口。「局長也看見我了。」

 

「那我繼續去追查其他逃犯。」

 

「不急,不用你去。先回去休息,這案交給軍隊去處理。我局派二個人協助得了,現在搶案不只是在大稻埕,還到這軍區,就不用我們在這拚命了。跟別人搶功,我們搶不過的。」

 

第二天一早起來,李振源就去辦公室上班。

 

他一到辦公室就被局長叫到身邊,局長劈頭就對李振源發了一陣火,問他昨晚跑到哪裡去?李振源回局長,說自己到南區的一個幹部招待所查案。李振源描述那個地方的情況,局長也顯得不可置信。李振源解釋說自己去打探消息,不小心喝了大醉。但他把白俄蛇女那段省略了沒說。不過局長卻說:「在這個雷厲風行的節骨眼上你跑去給我花天酒地,你有沒有把大稻埕公安的紀律放在眼裡?有沒有把我的三申五令放在耳裡?」

 

李振源有些意外,只有回說:「報告局長,我們查案是要這個樣子的,哪裡可能有消息就去查。有時就是進老虎嘴巴,才能看見哪一顆牙壞了。為了進入猛獸的血盆大口,你還得化成帶著血味的食物,冒著被生吞活剝的風險。哪裡有線索的地方我們就去,那些地方通常充滿了危險。幹這一行,小心謹慎是最大的勇氣。有可能要喝酒,甚至吸毒,甚至殺人越貨,最終換來是破案。黨的政策是不論犧牲有多大,破案是最重要的目標。任何人都不可以是社會主義建設道路上的障礙。」

 

聽到反駁,局長露出了不高興的顏色。他説,手段是種子,結果是大樹,種什麼種子結什麼果。「再說你投入這麼多,結果案件被軍方搶去,對我局有什麼好處?」李振源對局長稍有認識。這局長叫做張宇生,來自紅軍,是個禿子,皮膚粗黑,看上去像是每天曝曬在陽光下的農民。他行伍出身,參加過長征,打過內戰,原來是個師級幹部,一心想升遷,豈料一直不被提拔。從軍隊出來,轉成公安局長,還是野心勃勃,然而他帶領公安是依照他以前打仗帶兵的方式,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命令形式簡單粗爆,不容有任何遲疑,幾乎是個毫無技巧的獨裁者,只想完全掌控整個單位的每一個環節。

 

李振源心想,幹恁娘,這新來的只想訓練我們每一個人都變成聽他話的小孩。李振源在公安系統待了十幾年,深知跟社會打交道要用另一種方式,蠻幹是沒有用的,只會讓犯罪隱藏得更深,只有把自己變成社會的一員,才能打聽到社會內部的聲音。局長說,「你這樣子叫我怎麼去跟上面報告你的表現?」

 

李振源看著局長:「你就說我表現的很好,沒見過這麼能幹的幹部。」

 

局長一陣苦笑。「你有很多狀況,需要人們去評估。你很清楚是什麼事情。」

 

局長是個大老粗,看起來就是農村子弟對改造社會有理想而加入軍隊,雖然沒念過幾年書,但絕對不是一個笨蛋。他看起來就是一個愛黨、忠誠、心思細膩的黨徒。他也許不能進行太抽象的思考,但行事絕對會是雷厲風行、風風火火,黨的忠實子弟兵。

 

「昨天晚上我獨自去查案,很有可能就犧牲了。遇到了突發的搶案,我也立馬投入追捕的工作,擊斃一名,活抓一名,也算是有些成果,依我看這個報告,局長不難寫才是。」

 

局長被李振源這樣的頂撞弄得面紅耳赤,青筋爆漲,他告訴李振源不要違抗違反公安紀律,否則即使他對於整個公安系統的貢獻曾經聲譽卓著,也會被丟棄在黨的文明前進道路上。

 

李振源心想,跟這樣的局長講話,不用多廢話。他是愛黨愛國愛到腦袋壞掉的人,這樣的人在這種系統裡是很現實的,有成果時拿出成果就夠了,用成果說話,其餘都沒用。現在他看我不起,等我碰了大案,他自是另外一個面孔。

 

現在已經不是以前呂明松局長的時代,李振源早就知道是這樣的。他心想,他們只看成果只看成績,他們會被強大的力量征服,不會被情感與人情軟化自己的堅持。跟他不用講軟話。

 

「局長,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下去工作了。」李振源向局長告退,來到自己的辦公室,看到同志們都在偵訊打架的、爛醉鬧事的、打老婆違反女男平等作風的小案,他告訴柯吉,儘快讓這些人從這些事情上抽出出來。現在處理的這些案子會吃光他們的時間,留下二個人處理就好。

 

「我早就建議成立市民服務科,別把我們這專業隊伍耗費在這種事情上。」李振源喃喃自語。

 

李振源要求啟動線人系統,對銀行、食堂、工廠、醫院、小賣部等等有現金流的地方進行嚴密監控。線人系統是非常龐大的一支隊伍,通常由退役軍人,街道委會員、村里熱心人士組成,不支薪,但每年對成員家庭有特別配屬的副食品供應。

 

但案情就像大雪過後萬物被覆蓋一樣,沒有任何痕跡。甚至也看不見道路、樹木的根部,你不知道哪裡是坑,哪裡是糞池。李振源知道匪徒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的,之前搶的哪些錢根本是小錢小利,歹匪花了這麼大力氣,一定會再出發的。

 

天氣冷熱溫差變化不大穩定,辦公室好幾個人都感冒了。辦公室的窗戶玻璃關上時覺得熱,打開時又感覺冷。

 

李振源的判斷是正確的。過了幾天,那幾個匪徒又有活動。據報,近來有人在中央區濟南路附近看到疑似他們的人出入。他們甚至還化妝成煤炭公司的人來附近務工,到食堂吃飯。都被線人視破。他們也很機靈,馬上就發現可疑人物立即脱離。李振源接獲報告後,專門派人在濟南路上幾個重點單位加強人員監控。他相信匪徒現在走投無路,一定會鋌而走險。

 

這個期間軍方對擄獲的那名歹徒進行逼供,此人卻守口如瓶。軍方加強逼供手段,當晚歹徒就咬舌自盡。

 

然而,一個星期後,正當監控系統已經支持不住這樣強度和長時間的輪班監視作業、紛紛抱怨勞役太重的當口,初秋的一個深夜,這批歹徒終於行動。他們對那間食堂進行深夜搶劫。本來食堂每天晚上都會將現金交給里民大會保管,但歹徒觀察,這家食堂經理因為作業繁忙,里民大會下轄的食堂、供應站、福利社要繳錢的單位又多,於是沒有按照規定每天結束工作時挨家挨戶去收款。歹徒看到了這一點,於是對這家保安做得鬆的公司進行了搶劫突襲。

 

行動者只有兩人,一如他們計劃的,制服值班人員,取走現金,立即走人。他們只拿現金不拿票證,票證他還要去兌換,很快就能查出來。現金號碼都是凌亂的。但當他們分頭出逃時,卻發現自己被圍困住了,他們果斷退回食堂,緊密所有門窗。本來他們研究了幾個國營的銀樓、百貨公司、食堂,這些單位防守最多不會超過二人,對這幫匪徒來說,易如反掌。匪首搖頭,只怪之前負責情報蒐集的弟兄在上回英勇倒下了,這次計劃他親自操刀,這方面的能力就弱了,沒有觀察到警方佈下了這麼大的天羅地網。

 

李振源早協調將這幾天幾個轄區一半的警力都放在這個街區,果然如他所料。歹徒的行動讓他恢復了點自信。

 

退回了食堂的匪徒,對於值班守衛,立即將之殺害。他們逼問住在食堂裡的廚師和會計,哪裡還有可逃的暗口。會計不太了解,立即腦袋中彈悶聲倒地而亡。

 

槍指著廚師,廚師指著廚房的排水道:「這排水系統稍大,上次堵塞我進去清理過。可以直通杭州南路。」匪首問:「此言可真?」廚師直點頭,模樣真誠。比較矮的匪徒立即朝廚子腦上開了一槍,廚子重重砸在地磚上,白色的地磚就像廚子殺雞鴨魚時滿地是血。只是這次沒有二廚會幫他順手清理了。

 

李振源聽到兩聲槍響,知道不妙,匪徒槍殺人質。他不能讓這一切就這樣了結,有些事情他還沒搞清楚。雖然現場軍方指揮官並不同意見,他想了會兒,逕自敲門表明身份說要進去食堂,氣得軍方指揮官跳腳。匪首考慮了一下,外面包圍的探照燈開得很亮,李振源雙手頂在頭上,匪首開了小縫讓他進來,馬上有二號匪徒對他進行了搜身。

 

他們進到裡屋,關上大門。李振源看到一片狼籍,地上三名死者,兩名歹徒,荷槍實彈。

 

「你們這是做什麼呢?」

 

「就是要錢!」

 

「殺人如麻,有錢也用不到了。」

 

「你他媽是誰?」

 

「來救你們的。」

 

「你自尋死路,我們就成全你。」

 

李振源知道,自己賭到的,是好的結果。他看著他們,毫不畏懼地逐漸把手放下。對方大汗淋漓,但是面部表情毫無驚恐。李振源心想這是好兆頭,雖然強硬的進入犯罪現場,但匪徒並沒失去理智。

 

「你們是軍人出身吧?」他慢慢掏出一包菸遞交給他們。匪首笑著接下,自己點燃。匪首的笑容讓他稍微寛心。

 

「好眼力。」

 

廚房裏充滿著油腥味,過去炒菜的味道,還有一堆像是屍體一樣的白蘿蔔、莧菜疊疊架在一旁。

 

「為什麼要錢,退伍金不夠用嗎?」

 

「去你媽的退伍金,你的小命或許值那幾十塊錢退休錢,我們可是老紅軍,從三十多前就開始革命了,革命革了他奶奶的一輩子,殺人還殺得少嗎?說是要打倒蔣家店,翻身做主人,結果呢?混到這破島,到處小黑蚊,叮得老子滿身疤,退役拿到几百塊錢。蔣家店沒被打倒,還要我們繼續革命,繼續要翻身。這一生媽的都要結束了還革他媽的什麼命?」二號匪徒道。

 

「毛主席60歲了,還雄心萬丈要反攻大陸,你們才四五十歲吧我看,就這點志氣?這行,一開始就不能回頭,當初幹嘛來著?」

 

「當時年紀小不懂事,給他們幾句激情的口號給騙了。」「我們好多弟兄都死在這一路上,我們也不怕死。就是不想再這樣卑賤地活著。我們要錢,要過好日子。」

 

「有了錢你們有地方可以花嗎?」

 

沉默了好幾分鐘。

 

「我猜你們一定是犯了什麼事吧?才從部隊出來。」

 

匪首吸了口菸,看著地上的菸灰,然後看了一眼李振源。「哼,能犯什麼事?不就是內部矛盾。硬要排擠我們,沒有路子了,才走到這步田地。」

 

李振源開始理解他們。

 

「你們走不了的。這外面都是層層的公安部隊。」

 

「我沒說我們一定要走。」匪首看了眼二號匪徒。二號匪徒說:「就走到今晚。」兩眼炯炯有神。

 

聽他的聲音像是湖南口音,那口氣倒像是水滸傳裏的人物而不是什麼職業軍人。

 

「你為什麼要這麼盡心盡力抓我們?值得你這樣賣命嗎?」匪首提出疑問。

 

「這是我的工作。」

 

「你就這麼相信你抓的都是十惡不赦的?」

 

「自私不顧一切的人有他們的苦衷。」

 

「你這樣說,好像你理解我們。」

 

「講集體利益的年代,這個我能理解。」

 

兩方似乎找到了一點默契。

 

匪首留個利落的小平頭,髮茬精短乾淨。是一個高度自制的人。

 

「那麼你還來抓我們?」

 

「你們若沒有殺害無辜的人,說不定我能放你們一馬。但是這些人的命,你們得負起責任。你們受了革命什麼害我不管,但死在你們槍下的亡魂是無辜的。」

 

「放你媽的屁!我們先幹掉你,看看你有什麼無辜,誰來給你伸展正義。告訴我法律在哪裡?在法院?在那幾本書裏?」二號匪徒激動地道。李振源感覺不妙,激動的匪徒拿著槍可不是好事。而且這個粗爆的傢伙有他的道理,如果自己死在他的槍下,沒有人能夠為自己報仇的,社會都亂成了這樣,家不家,國不國的,大家只是想活下去,活著罷了,能活著的都是能夠忍受尊嚴掃地的,真正尊貴的人早已死了。

 

「老毛帶我們在打蔣家幫的時候把哪條法律看在眼裏了?我們殺的人還少嗎?光他老人家親自下令殺害的無辜就不知多少了,誰負了責任?這就亂世,就得死人。老毛自己説過革命就是流血殺人,不是請客吃飯。現在跟我們講什麼法律?相信我,我們殺掉你跟殺一隻蚱蜢沒有任何差別。我們也不接受什麼法律審判。這事我們早就想明白了,就是成王敗寇。」匪首平靜地說。

 

「這個國家是老子和那些死在戰場上的兄弟建立的。」匪首説完這話看著他的同伙。二號匪徒給他一說火氣又下去了。

 

「現在已經不是戰爭時期了,和平時期的社會靠著法律維持。你們放下武器,接受法律制裁。反正你們沒有其他路可走。用現代的方法結束這一切。」李振源

 

「看來我們只能把你做了!再殺出去魚死網破。」二匪徒道。

 

二匪徒朝李振源比畫槍口,李振源沒有一點找掩蔽物躲著的動作。好像他也一點不在乎生死生。

 

「兄弟,你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凡事都要講點好處吧?革命掛著正義的好處,跟女人睡覺有爽的好處,殺我有什麼好處?你們當初要錢,殺人是為了滅口,降低被抓到的機會,如今再殺人有什麼好處?把我做掉你們也沒有任何機會,這裡出去全是公安防守線。你們走排水系統可能有點機會,中間有支線,只要你們走到杭州南路就有機會。但是我不敢保証別人是否也像我一樣發現這條線。」

 

「剛剛說讓我們伏法,現在又來為我們指路是什麼意思?你說的路我們早知道了!告訴我們的人躺在地上。」匪首用手指了指那廚子。

 

「幹恁娘,你們真的沒人性。但此刻阻止你們、害你們,我有什麼好處?沒有人會給我獎勵。但我還是希望積點陰德,上天有好生之德。」

 

「嘖,我們無神論者不相信這些東西。」

 

「那麼你們更應當相信好處,不是嗎?」李振源把話題一轉:「其實我冒著生命危險進來,只抱著一個願望。這是我求的好處。我向你們打聴一件事。」

 

匪徒相互看了看。

 

「什麼事?」

 

「有沒有聽過一群人,軍人模樣,行動迅速。受命於軍方高層,但不是軍事情報單位,只聽令於私人行事?」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想問我們這個問題?而且我幹嘛要給你這個好處。」匪首問。

 

「老實說,我覺得你不怕分享這些東西,因為對你沒有損失。我上次在兵工廠看見你們的手法,知道你們不是一般軍人,而是受過專業訓練的特種部隊。」

 

「我開始對你感興趣了。你到底是誰?」匪首問。

 

「在下李振源,在台北大稻埕公安局擔任偵察科長。」

 

「你的觀察很凖確。我們的確不是一般退伍軍人。」匪首不無驕傲的表情。李振源再拿了包菸出來,幫匪首點了一根。「現在這種情況告訴你也無妨了,我叫李帆,原隸屬工農紅軍第一方面軍,後來被調入中央特科行動隊,專門執行暗殺行動。戰爭時期上頭成立特種作戰單位,專門針對敵方據點發動小規模攻擊任務,我曾經是其中的幹部。和平時代我又負責代訓中央首長保衞隊近戰格鬥訓練。五年前因年紀大退役。這位是我在戰爭期間的隊員。」李帆指了指二號匪徒,二號匪徒一臉傲慢無禮,道,:「我叫王為心。」

 

「你們這樣的人,政治上不是應該過硬嗎?」李振源不解。

 

「只有雞巴過硬。」兩匪徒笑了。

 

「我們這種人頭腦更要清醒。中央核心權力𨍭移了換了多少次?我若是站錯隊伍早就被清理了,我就是那最後一名被政治波及的受災戶,但是也可以説是倖存者。沒有人説我是騎牆派。可你看我過得什麼日子?沒有人可以相信。同時也意味著我不屬於任何班底,下場就是成了沒人照顧的孤魂。當上面重新洗牌,你就會被多方當成拉籠的人,如果你不選擇,就會被消滅。哎,你要見到首長們生活的腐敗,再看他們給所有人的道德指導,你就會覺得沒有什麼意義了。」

 

李振源驚奇地看著眼前的兩人。

 

「我剛剛請教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你説的那群人理論上並不存在所謂單位。照你的説法,我相信個別首長,我指的是軍人出身的首長,很可能會招募自己當年的子弟兵成為私人部隊,再挪移組織的經費養活這些人。他們專門去執行,可以稱得上政治活動的任務,通常都是不受中央監督的黨外鬥爭。但是這種部隊一定是小規模的,否則首長也養不起,而且易引人注目。」

 

「中央內部現正有什麼鬥爭?」

 

「小老弟,這可都是絶密。你知道後可別後悔。不是你被消滅,就是你趨向自我毀滅。因為你會變得什麼也不相信了。什麼也不相信,一切就沒有意義了,然後你就趨向自我毀滅。」

 

李振源心想,自己的處境跟完全毀滅也沒有什麼不同了,而他必須知道上次綁架他的那批人到底是什麼人。至少也要有更多消息讓他判斷。自從他在工廠見到匪徒搶劫的手段,便知道這些人可能曾經受過專業訓練。這些手段不像是他熟悉的東西,而像是戰時蘇聯的作法。戰時他受日本教育,知道一些蘇聯軍隊的情況,他們在各個領域特別冷酷。他覺得上次中伏,對方的行動風格也不是他熟悉的,反倒像是蘇聯的。他的小命能撿回來,完全是因為對方只是想要警告他一下。他當時就覺得一定要逮到機會問一問這個問題,沒想到還真如他的判斷。「你説吧。」

 

「我只能這樣説吧,這是我的觀察。有一群人,反對毛主席的反攻大陸政策,他們已經在這裡成家立室。如果冒險打回去,可能前半生戎馬犧牲的拿不回來,後半輩子在台灣建立的一切又要毀滅。這些人有一定的人數基礎,也形成了一股力量。這是主要鬥爭,還有一些次要的,比如說接班問題,比如說是生產大躍進造成飢荒和難民形成的政治責任⋯⋯」

 

「據你知道,有哪位首長曾招募過去子弟兵成立私人武力?你一定有很多老戰友,一定知道一點吧?」

 

「具體的我不是很清楚了,一來我離開好幾年,二來我們習慣不打聽仍在工作崗位上的事。不過我倒是聽以前退役的老戰友提過一次,他被司令員重新徵用作訓練的事。」

 

「哪個司令員?」

 

「還能是哪個?彭呀!」

 

匪首的資訊像醍醐灌頂,李振源一下打開了視野。原來毛主席現正四面楚歌,很多人想要推翻他。難道胡雪案也是因為胡雪反對反攻大陸?那黃先念又是什麼角色?李振源充滿疑惑。可是他知道匪徒並不是核心成員,這些也只是他的觀察與情報。他們最多也只能知道這麼多了。

 

必須找到胡雪的親友。才能更接近真相。

 

「你們出去只有死路一條,外面那群人我想就算不為了滅口,為了省手續也會直接格斃你們。」李振源道。

 

「你的目標難道不也是要求我們投降?」二號匪徒王為心問。

 

「為什麼願意放我們一條生路?」匪首李帆道。

 

「我願意放水,只是你們只有一個人能夠離開。要不我如何交代?」

 

「那麼我們寧可一起死在這裏。」匪首道。

 

「連長⋯⋯」二匪徒眼神充滿感激。

 

李振源被他們的同袍弟兄情誼感動了。

 

「你要讓我們走,就二個一起走。我們是不會分開的。」

 

 

 

譚端
譚端
大家叫我探長,我即不是真的警探,也不是私家偵探,只不過我在台北經營一家獨立書店「偵探書屋」,這間書店專賣偵探小說,座落在一個小巷子裡,亮著孤獨的燈。我生於嬉皮當道的年代,人生理想是一邊開書店,一邊寫小說,一邊喝著酒。我的黑狗,名叫阿嘉莎。我們每天睡在一起,行影不離,她是我的女兒。我是城市遊魂,經常在事件現場靜靜窺視世界的變化。我日益覺得自己孤單,我的時代已經逐漸崩塌,就像我的父母的時代一樣。我的身體也在崩潰,但我靈魂的意識卻日漸清晰。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當你看見自己逐漸死去,有過不曾有過,存在並不存在,意義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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