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落日》(十八)悍匪

2017/08/31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李振源慶幸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這群匪幫果然有他想知道的秘密。

 

他要知道更多胡雪的事,所以不能讓李帆死。至少現在胡雪不能死。只有那個體系裡的人能知道更多詳情,而體系裡的人為了自保,當然是不會跟李振源講實話的。

 

但眼下這位匪首李帆就不一樣了。他是亡命之徒,他沒有什麼顧忌……他其實已經死了,長遠來說。因此沒有什麼好隱藏的,況且他對體系有這麼多的埋怨。

 

李振源要想辦法放他們走,但是現在他不知道該怎麼做。外面的警察是他安排的,但軍方卻不是他的人馬。而且指揮官知道他進來談判,他不能就這樣放他們走。

 

兩方對看彼此良久。外面的探照燈透過窗子射進廚房,在白色的牆上形成反光。時間逼迫著李振源。他如果不出去,過不了多久,外面的軍警就會直接殺進來。那些笨蛋會以為他被殺了,不會投鼠忌器。

 

兩名匪徒沒有注意到,李振源的眼神瞬間亮了一下。「走,跟我走。」李振源拔開排水溝蓋,往地下鑽去。那兩名匪徒看到眼前這一幕,先是一楞,隨即跟著李振源鑽進排水口。這是一間上百人的食堂,因此排水口做得特別大,剛好可以塞下一個人。

 

李振源忍著排水溝的臭味,爬了大約三十多米,然後前方豁然開朗,排水口接到一個更大的下水道,人孔蓋射進外面的光線。李振源已是全身髒臭,身後那兩人也不遑多讓。李振源判斷了一下方向,就直直小跑起來,那兩人在後面直追。下水道有時深到腳面,有時到膝。那兩個人在後面亦步亦趨。跑了不知多久,李帆突然在後面停下腳步道:「喂,李振源,你這是幹嘛?落草為寇?」

 

李振源回頭看了看李帆。「我們先離開追捕,再說。」

 

「你不把你的打算說清楚,老子寧願死在這裡。」李帆道。

 

所有人都聽到上頭的遠處傳來悶悶的巨響。他們都知道軍警開始攻堅了。

 

李振源欲言又止,他看著兩個歹徒,知道他們言必行,行必果,他若是不說,在這裡就會起衝突。他真是服了李帆這種人。

 

「我的愛人受到胡雪案牽連,我想知道胡雪的底。我把你們帶出險境,交換有關胡雪的線索。」

 

「你的代價也太大了吧?你這樣協助我們逃亡,你自己也黑掉了。」

 

「我可以說是你們綁了我。」李振源說。「反正你們最後若被逼到絕路,也不會束手就擒。你們不會出賣我的。」

 

「得,你的腦子動得還真快。成交。」李帆道。

 

李振源轉身繼續向前跑,雖然有時地下水道的拐彎很多,李振源在腦子裡一邊思考著地面上的地理位置,一邊盤算著逃出後如何跟李帆周旋,一邊判斷著前進的方向。對李振源來說,胡雪案事關他妻女的命運,而李帆犯罪集團是否繩之以法,目前不是他的優先考量。他必須儘快救出妻女。

 

台北地下水道的規模,比李振源預想的還大。他隱隱約約知道剛剛建國時,曾經用了幾年進行地下水道工程。軍方動員了許多資源,把整個台北的地底挖了空,一方面是加大排水量,一方面可當作防空洞。是有必要嗎?但李振源幾乎可以預見未來人口的爆增。文宣部經常鼓勵人民生孩子,增產報國。

 

李振源想,只要跑到離火車站不遠的位置,就能脫離軍警的追捕範圍。他以自己方向感以及疲勞程度判斷,自己應該在原來的帝國大學附屬醫院、現在的人民總醫院附近。他找到一個出口,爬上鐵梯推開人孔蓋,從縫隙中他看見人民總醫院就在眼前。橫掃了路面沒有任何異狀,他帶領李帆等二人直接竄出地面,蓋回人孔蓋,擺脫了地下軍警的追逐。

 

從人民總醫院走到火車站差不多十分鐘。現在不論白天黑夜,進台北或是離開台北,各個城市出入口都有重兵把守,包括車站。他們要看人們的身份證件以及通行證。還好火車站的軍警夜間鬆懈,李振源只是口頭上霸道的說,自己是公安趕著辦案,守衛就識相地讓他們通過。要不然李振源很擔心李帆的背包裝著武器,怎麼通過安檢,也沒有通行證。

 

他們搭上時間最近的一班列車,只要離開台北,也不管去哪裡。這班列車是開往基隆的夜車。列車在山谷中穿行,李振源看著窗外黑壓壓一片,只有車箱內蒼白的燈光。

 

「你們走頭無路了。」李振源喃喃自語。

 

「你跟我們是一樣的,李探長。」李帆低聲回應。

 

「我們應該能脫離追捕。他們根本反應不過來,我們已搭車離開台北。」李振源也壓低聲量,遞了兩根菸給面前兩人,再自己點起一根菸。

 

李振源注意到,車廂中稀稀疏疏的只有十來個人。不過有一人,他覺得怪怪的,這個人從氣質上有點不一樣。他雖然穿著件舊軍裝,沒有任何識別章,像個農民一樣,但是長相過於斯文,眉字之間有著不一樣的味道,就像把農民套到西服裡一樣不合適。換做平時,他早就上前盤查,但此時,李振源只能低調不做聲。

 

乘務員來查票,李振源遞上買好的票,沒有異樣。沒多久火車警察又來巡查,他們也故做鎮定。李振源看著那火車警察,判斷他也是一個混吃等死的傢伙,自然不會注意到有什麼異狀。

 

「到了基隆我安排你們搭船離開台灣。」李振源道。

 

「你真是令我大開眼界,李探長。」李帆道。

 

「我展現了我的誠意。現在你告訴我,關於胡雪你知道什麼?」

 

「呵呵,李探長,我們不是傻子,等你跟我們到了海上,我會告訴你的。」

 

李振源在基隆有個鐵兄弟,表面上只是漁民,擁有好幾艘船。即便這幾年他那些船都被人民政府漁政局徵用,但他曾跟李振源提過,只要想做,他幾乎可以送李振源到亞洲任何地方。

 

到了基隆,李振源很快聯繫上鐵兄弟,也不知道這傢伙用了哪些手段,第二天上午他先用車載他們離開基隆,前往蘇澳,讓他們待在一個破屋裡。到了晚上,才讓所有人在蘇澳碼頭上了一艘大型鐵殻漁船。

 

海上有些風浪。船離了岸後,又下起了雨。到了幾乎看不到陸地燈火的地方,船老大才問李振源要去哪裡。

 

「你的人能保密嗎?」李振源道,身體隨著浪起伏,他感到五臟六腹也隨之擺盪。

 

「幹活的都是我自己家人。一個我妹夫,一個我父親,一個我弟弟,一個我愛人的弟弟,一個我表弟。你放心吧。」船老大說。

 

「好。你等我一下。」李振源轉身把李帆叫到甲板上。

 

「告訴我,胡雪的事你知道什麼?」李振源大聲的對李帆說。

 

甲板上,夜間的海浪聽得令人心慌。他們的身體隨浪上下起伏。因為站不穩,他們要將身體靠著船艙保持重心。

 

李帆一臉深沉。點上了一根菸。

 

「你知道我雖然只是中央特科的『清道夫』,說白也就是殺手,階級不高,但起碼某種意義上我也是殺手中最高級別的幹部,是正經八百的黨員。我在中央特科,接觸過許多大員,還親手培養過不少徒子徒孫,他們後來都分配到各省各地的工委服務。」李帆道。他吐出的煙很快在黑夜的海上消失。

 

「有過情況批露,我指的是可靠的消息來源吐露的真正情況,不是對外發佈的那套說辭,說什麼胡雪是雙面諜的根本是放狗屁。胡雪在大陸時,發展過一連串地下黨員,這些人都潛入匪黨做地下工作。後來有些人成功脫逃,有些人則困在裡面出不來,對外斷了線,成了潛伏份子。整體來說從敵人腹內傳出的情報最有價值,他們的工作也最危險,然而這些潛入敵營的地下戰線工作者因為待在敵人內部,黨是不會真正相信他們的。而且也最容易拋棄他們。」

 

李振源仔細聽著。

 

「據我知道,胡雪是個對主義有信仰的人,他願意隨時為理想赴湯蹈火。他手下的那些人也絕大多數是這樣的,他們潛伏深,在每個關鍵位子上都有他們的身影。胡雪即是個社會主義信徒,自然努力地與群眾搞好關係,但是哥們兒,當你搞好群眾關係,讓他們進一步認識到革命的重要性和黨領導的偉大意義,結果他們在後來的政策上被背叛、被整肅,搞得家破人亡,你覺得他們會怎麼轉變?」

 

「他們會恨你,覺得被騙。」李振源道。

 

「是的。他們有的被整過之後證明了清白,回到崗位上,然後就明白所有事理了。胡雪就是這樣,讓他手下那些過得不好的人背叛了。他們有些人因為不滿共產黨,與國民黨搭上了線,成了雙面諜。一旦他們被抓到,就供出領導他們的是胡雪。反正他們恨胡雪。這樣胡雪就變成了雙面諜。」

 

「你認識我愛人葉雲嗎?」

 

「葉雲不是這批人。葉雲曾在地下鬥爭中立過重要功勞,可是胡雪並不喜歡她。我聽過胡雪在會議上打過葉雲的小報告,說她不聽指揮,而且跟國民黨一名前途無量的警察有過真情。對不起李探長,這是胡雪在組織會議上說的。你知道這種會議,他們會額外叫上我這個外勤總管,要我記住每個人的面貌和習慣。通常我都在一邊不出聲,仔細觀察一切。從胡雪的口中,好像葉雲在思想上並不穩定,他建議限制葉雲的工作與發展。」

 

「在場的領導有什麼人?」李振源好奇的問。

 

「有工委委員,工委主任。大概七八個。」

 

「主任是誰?」李振源問。

 

「黃先念。」

 

李振源一聽大驚。黃先念!就是他讓我去查胡雪和葉雲關係的。難道他看不出來胡雪和葉雲之間存在的矛盾?為什麼他明明知道葉雲受胡雪牽連,還要我去證明他們之間的真實關係?

 

李振源也抽起菸,手還有點顫抖。他問道:「有沒有記錄?」

 

「你也是共產黨,組織會議都會有記錄的。他們這些領導回去都要詳細地把一切,包括匯報者報告的內容,當時的語氣和表情、態度全都記載詳實。」

 

李振源心想,只要有記載胡雪打過葉雲小報告,不就可以證明他們不是同路人?小報告愈多愈好。現下問題是,向誰拿這些報告?

 

「這些報告最後都到了哪裡?」

 

「組織手中。」

 

「組織的意思是?」

 

「工委。」

 

「哪裡的工委?」

 

「中共台北市委工作委員會。」

 

李振源盤算著如何拿到這些資料。李帆問:「你打算載我們去哪裡?」

 

李振源定定看著李帆:「如果載你們去廈門,你們敢去嗎?」

 

「投誠?」

 

「眼下你們沒有別的路。共產黨一定不會留你們兩人活口。而南京政府若知道你們的身份,肯定高官厚碌伺候。」

 

李帆考慮了一下道:「行,李探長,真有你的。我們就去廈門。」

 

 

譚端
譚端
大家叫我探長,我即不是真的警探,也不是私家偵探,只不過我在台北經營一家獨立書店「偵探書屋」,這間書店專賣偵探小說,座落在一個小巷子裡,亮著孤獨的燈。我生於嬉皮當道的年代,人生理想是一邊開書店,一邊寫小說,一邊喝著酒。我的黑狗,名叫阿嘉莎。我們每天睡在一起,行影不離,她是我的女兒。我是城市遊魂,經常在事件現場靜靜窺視世界的變化。我日益覺得自己孤單,我的時代已經逐漸崩塌,就像我的父母的時代一樣。我的身體也在崩潰,但我靈魂的意識卻日漸清晰。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當你看見自己逐漸死去,有過不曾有過,存在並不存在,意義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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