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資訊管道和各種能力的落差,我們在日常生活其實依賴著各行各業的專家,部分因為這樣,權威頭銜在社會中特別好用,甚至我們有時會輕信一些專業能力可疑、乃至欺詐的人士。只要三人成虎,當個「專家」又有何難。
幾個星期前,鄭捷執行死刑,之後相關的言論與事件一一發酵,就出現了這種「偽專業人士」。先是某議員跟某藝人使用教誨師名義上節目大談鄭捷人格,再被踢爆教誨師名號攏是假,且所謂的「鄭捷閃尿」根本子虛烏有,沒過幾天鄭捷遺體火化,附近的居民又在火葬場拉布條,認為死刑犯火化會影響空氣品質。這些居民一邊反對廢除死刑,一邊認為死刑犯的遺體會污染環境,真讓人好奇他們心中在想什麼。如果死刑犯的遺體會污染環境,那麼到底該怎麼處理呢?丟到外太空也不行吧?
這些荒謬的言論與新聞,除了暴露出某些偽專業人士嘩眾取寵的投機作為,也顯示人們在面對災難時的脆弱心理。當群眾被恐懼所縈繞、找不到出口的時候,常常會以某種形式聚集起來,但諷刺地是,這些恐懼聚集得越多,並不見得會越有力量。
每當天災人禍發生時,我們往往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新聞奇觀,且未必只是媒體起鬨耍蠢。各位還記得「小燈泡」事件後,那幾天的新聞嗎?在3月28日發生「小燈泡」的悲劇後,隔天的29日新北投捷運站緊接著爆發隨機砍人事件,恐懼與憤怒的氣氛隨著媒體的密集報導瀰漫街頭巷尾。
而各位記得,3月31日又有什麼事件嗎?台南發生了一起……「誤傳的」女童割喉案!
當天,網友在臉書社團爆料公社上把水果刀傷童事件誤傳為隨機割喉,也許是人們積累的情緒衝破了臨界點,晚上十點後,約二百五十人聚集包圍台南市永康分局,要求警方交出犯人給予教訓,即使警方解釋、並讓群眾代表進入分局內察看,群眾還是不肯離開,直到4月1日的凌晨四點後才全數散去。愚人節證實,事件烏龍一場。
人在緊繃的心理壓力下很容易被煽動。心理學在20世紀中期開始研究人類從眾、或者被謠言影響的現象,發現在情況危急、判斷時間不足、普遍恐懼,以及人們之間的距離緊密的時候,人類很容易聽什麼信什麼,下意識地跟著身邊的人行動。另一方面,人類在恐懼狀態下,也很容易把心中的恐慌投射在每一個看到的事情上。
前述的兩個因素結合起來,便可能會造成非理性的群體恐慌,乃至群體暴動。到了這時,即使有貨真價值、可以信賴的資訊,我們恐怕也已喪失判斷能力。1938年美國的「火星人入侵地球」事件,便是最有名的案例之一。當年10月30日萬聖節,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播出《世界大戰》廣播劇(The War of the Worlds),這齣劇衍生自科幻小說大師威爾斯(Herbert George Wells)的同名小說,描述火星人侵略地球的故事,在模仿新聞形式、繪聲繪影的播報之下,竟有一百多萬人信以為真,大批美國東北部和加拿大的民眾逃離家園,導致其他的廣播公司不得不中斷它們的節目,以向大眾說明火星人入侵完全是虛構的。
威爾斯《世界大戰》小說封面,1927年版。Frank R. Paul繪。維基共享,公有領域。
「火星人入侵地球」清楚地顯示,在傳播媒體影響下人們可能有多瘋狂。我們現在經常會提及歐美媒體對於大型災難的報導自律原則,例如提問方式、採摘畫面,都盡量不要引起閱聽眾的恐懼,這些原則自然也是從過去的錯誤中學習而來。而在《紐約客》專欄大作家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1933年出版的回憶錄《想我苦哈哈的一生》(My Life and Hard Times)中,則記敘了比「火星人入侵地球」更早二十五年的一次事件,無須媒體加持、全憑口耳相傳,更可以看到問題核心是在人們心中的恐懼:
當大壩潰堤的那聲叫喊就像火燒野草般蔓延開來,大家還是被籠罩在一片窮途末路、只能拚死一搏的愁雲慘霧之中。鎮上一些最具威嚴、最持重、最憤世嫉俗和頭腦最清楚的人紛紛拋妻離家,棄自己的速記員和辦公室於不顧,一心想往東邊逃。「大壩潰堤了!」可是人世間數一數二的可怕警鐘,很少有人能在這聲號角於耳邊震響之際停下腳步冷靜思考一番,就是住在大壩五百哩之外的居民也不例外。
......不到十分鐘,從聯合車站到法院,這大街上的每個人都在跑,原本一陣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也漸漸形成一只明確而駭人的單詞:大壩。「大壩潰堤了!」這句話夾雜著恐懼,自一位電車上的矮小老婦,或自一名交通警察、一個小男孩的口中脫出──沒人知道當初說出這句話的究竟是誰,不過是誰說出都無關緊要了。多達兩千位民眾驀地拔腿就跑。「往東走!」一聲吶喊自人群之中響起──快往東,離那條河遠遠的!快往東,逃到安全的地方!「往東走!往東走!往東走!」
黑壓壓的人流自乾貨店、辦公大樓、輓具店、電影院汩汩湧進所有往東走的街道,隨後又在途經民宅時,融匯了自那些屋裡奔竄而出,狂喊瘋叫的家庭主婦、孩童、殘疾人士、傭人、貓貓狗狗等涓滴細流。人們就這麼跑了出去,也不管屋裡燒著的爐火、炒到一半的菜。
這段文字取自《想我苦哈哈的一生》中的〈大壩潰堤了〉(The Day The Dam Broke)一文。文章描述1913年美國俄亥俄州淹大水,一群實際上並未受到水患威脅的都市人,在集體恐慌之下卻大舉出逃的荒謬行徑。當年俄州首府哥倫布市因為大雨,西側的塞奧托河與奧蘭滕吉河兩岸被水淹沒,但作家身處的東側因為地勢較高,其實安全無虞,被大水嚇怕的市民卻被一句不知從何而來的「大壩潰堤了!」戳爆情緒,攜家帶眷在大街上集體狂奔。
《想我苦哈哈的一生》1933年版的插圖,描繪「大壩潰堤」時瘋狂奔逃的市民。
瑟伯當時就已在文中提到,人們在瘋狂狀態下是很難聽進理性宣導的。在官方開出宣傳車澄清真相的時候,許多群眾一開始甚至還把「大壩沒潰堤!」聽成「大壩已潰堤!」,反而更為恐慌。
在這些歷史事件之後,科學家們逐漸了解群眾恐慌的形成機制,網路的出現也使得人們查證各種資訊要便利許多。但看看3月31日的民眾包圍警局的事件,就知道我們若發生集體恐慌、憤怒的狀況,和一百多年前哥倫布市的瘋狂市民相比,根本也毫無二致。
甚且,在大眾媒體缺乏自律以及報導原則、網路傳遞錯誤資訊的情況下,媒體與網路不但不會發揮及時更正的功能,反而還會成為激化情緒的亂源。網路社群及媒體的暴力或災難新聞可能會造成創傷徵候群以及群眾恐慌,已是近年來學界相當關切的議題。
要降低謬誤或恐慌訊息對社會的傷害,除了傳播媒體的自律以及從制度面上的規範下手,身為資訊的消費者,最快的方法就是做一個勤奮一點的閱聽人,慢慢培養查證資訊、瞭解議題的習慣,避免擴散你認為有問題的訊息及來源(比如各種騙點閱的內容農場),讓自己有更好的判斷能力。即使我們不可能事事成為專家,但這在凡事都看點閱率、流量的現在,這是能帶給媒體、資訊環境良性影響的。下次,再看到電視不斷重播恐怖的災難畫面、逼訪災區與受災戶、緊追嫌犯與親友,以及在臉書或PTT上看到呼籲獵巫的文章,還是先果斷轉台、離開文章,冷靜思考一下吧!
〈大壩潰堤了〉全文,參見《想我苦哈哈的一生》,陳婉容譯,逗點文創結社出版。
參考資料:
'Our National Calamity': The Great Easter 1913 Flood...and its enduring lessons...
Thurber Tonight: My Life and Hard Times: "The Day the Dam Broke"
封面圖片:Comfreak @Pixabay CC0 Public Domain
撰文:劉維人
編輯:陳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