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兩年一次,或幾年就會遇到,所有的媒體以及整個街頭人們陷入瘋狂,那是台灣人集體的熱力所創造。即使在網路發達的現在漸趨式微,但來到台灣我還是建議你,若有機會,就去選舉造勢晚會逛逛看看真正的台灣味道。 台灣的音樂產業規模不大,演唱會觀眾人數通常不多。極受歡迎的商業樂團及歌手,一場大型演唱會的觀眾頂多上萬,你看幾個大型的場館容納人數就可以知道。一般樂團能接觸到的觀眾人數,幾十到一、二千。但是,若被候選人邀請到選舉場演出,就可以接觸到超出經驗之外的觀眾數量。如果是總統級的選舉,台下有時候會超過三萬人。三萬人的舞台上是什麼感覺呢?三萬人一起鼓掌,站在舞台上耳朵裡一片嗡嗡雜雜,其他什麼都聽不見。即使只唱一兩首歌,你的心跳極加速、血壓飆高,揮手揮腳肢體動作不自覺的誇張加大,因為想要把能量丟向遠方最後一排的觀眾。這時候千萬要記得深呼吸慢下來,不然一不注意,喉嚨就會唱叉氣、吼破音。 選舉場都在冬天。那年冬天,我們樂團被找去唱選舉場。那是在台灣中北部一個中型的城鎮。冬天的台灣中北部,總是潮濕而寒冷。那天我與團員們都穿得胖胖鼓鼓,我用衛生衣、牛仔襯衫、毛衣、薄外套、大件的厚外套把自己裹起來,脖子圍上圍巾,頭上戴毛線帽。唱歌不能戴口罩,不然我一定會戴。那天就是那樣的寒冷。 交工樂隊解散後,我與2位原成員,再加上電吉他手、胡琴手,組成好客樂隊,繼續演出。我擔任主唱,兼彈貝斯與木吉他。 那天的舞臺鋪著灰色的地墊,接縫處都貼上銀灰色的大力膠,非常典型的選舉場形式。舞台後方有很高大的布幕背板,舞台上的人影在背板前都顯得渺小。背板上大大的字寫著候選人的名字、政黨的標誌以及能夠朗朗上口的對聯式的標語。主持人一男一女,快速地輪轉使用台灣漢族多種語言,用麥克風嘹亮的嘶吼著。非常情緒性的管弦樂團型態的配樂持續迴盪在喇叭中,有時激動明亮、有時黯淡醞釀。配樂都是後台的一位電子琴樂師現場演奏的,他憑著獨特的直覺演奏,搭配整場舞台的情緒,他可以說是整場造勢活動的靈魂。若少了他,選舉場根本無法進行。台灣擺脫了獨裁統治,民主選舉已經多年,一開始是在野黨很有創意地發展出這種結合聲、光、音樂、情緒的舞台表現,非常有煽動力。後來在野黨勝利成了執政黨,之後每個政黨都學會了這樣的方法。 下起大雨了。舞台前方左右兩側的巨大鷹架上,有很多燈光照亮著舞台,非常亮。燈裡射出光柱,光柱照亮著雨絲。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的舞台居然沒有頂棚。舞台上的灰色地墊積著水窪。我和樂團團員們躲在後台的塑膠布阿里山帳篷裡,帳篷裡的草地也開始積水,雨很大。身為團長,我必須出面跟主辦單位表達我們的憂慮:我們的樂器不能淋雨,尤其是胡琴,那是蛇皮做的,一遇水就會繃裂。電吉他有需要插電的效果器,不能碰水。嗩吶那麼多孔,浸水怎麼吹?我的木吉他也不能淋雨。嘿!這麼大雨怎麼唱啊! 造勢活動的負責人彎著腰,一直跟我抱歉,拜託拜託,請幫忙配合,因為這場有電視現場直播。舞臺左前方的黑色攝影機吊臂高高低低地拉近拉遠晃動著。真的是現場直播。 我說,那能不能給我們幾頂帳蓬放在舞台上呢,我們站在帳篷裡演出。造勢活動的負責人彎著腰,抱歉抱歉,我們導播說那樣畫面不好看,不能放帳篷在台上。 其實我想走人不唱了。樂器淋雨是大忌,音樂人不能接受。 造勢活動的負責人急了,他用無線對講機唏唏囌囌的跟人討論了一下,他說,陳老師,這樣好不好,原本唱6首,改成只要1首歌好不好?演出費照舊。拜託拜託拜託。 每年年初到暑假,演出機會不多,尤其農曆過年後更是淡季。一年的生活費,就靠秋季到年底的幾個月演出支撐。房租、信用卡、生活費,一切一切好多好多。 好吧,我演!但是要讓胡琴蕭詩偉、電吉他柯智豪小豪、嗩吶郭進財第一支都躲在側台的監聽音控台帳篷裡,他們真的不能淋到雨。我揹著木吉他唱,一首歌的時間希望吉他能撐住。鼓手鍾成達達哥,主辦單位準備的鼓放在台上,沒辦法,你只能跟我一起上台。 雨這麼大,我總可以穿輕便雨衣吧? 造勢活動的負責人說,陳老師對不起對不起抱歉抱歉抱歉,導播說,穿雨衣畫面不好看.... 於是,我們上台了。嚴格來說只有我與鼓手上舞台。其他團員在側台雨棚下。就那麼一首歌,我的眼鏡沾滿了雨滴,我恨我的眼鏡怎麼沒有雨刷。頭髮全濕,水滴往下流穿進我的衛生衣,好冷。滿臉都是水,唱歌的時候嘴唇噴出水花。我不敢看我的吉他,但是透過霧霧的眼鏡,我看到我前面的監聽喇叭都套著黑色的雨衣。啊,它們好幸福啊,它們穿著高貴的厚厚的訂做的好看的黑色雨衣在雨中發出聲音高興地唱歌,我也在發出聲音唱歌,我也好想要那樣的乾爽幸福。 間奏。嗩吶、電吉他、胡琴和鳴,非常激情。我也得扭動得激情些。他們沒淋到雨真是太好了。我等下該怎麼擦乾我的吉他呢?嗯,我該去買三包衛生紙,噢,還要買一條毛巾,啊,但是新毛巾不吸水,還是拿我的內褲來用好了,這麼冷可以不用洗澡.... 然後我猛一回頭,看見更讓人出神的。雨中,達哥面前的每一面鼓皮上都積了一層水。隨著每個重拍輕拍節奏,達哥敲擊每顆鼓,每顆鼓都對他噴水。他瞇起眼睛,臉技巧性地左閃右閃,但是鼓皮上的水還是不斷的噴向他,沒地方躲。最厲害的是鼓組裡面最強烈的小鼓snare,每一擊都像是水花爆炸。達哥根本就是在洗臉。啊,我好幸福啊。 回到旅社休息,我把三包衛生紙全抽出來黏上木吉他吸水,底下還墊著幾件衣服,電池也拿出來用吹風機吹。拜託,不要故障啊,明天我們還要到附近去唱另一陣營的選舉場,那個陣營是今天這個候選人的死對頭,而且聽說那個黨的救世主明星政治人物明天會蒞臨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