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魔叉理論 1 伊莉莎白‧吉伯特曾在演講中提到美國詩人露絲‧史東:「她告訴我,她成長於維吉尼亞鄉間,她常感覺一首詩從山水景物來到她眼前,就像列車行駛之際,轟隆轟隆朝她逼近。她覺察到這股力量,因為這股力量會晃動她腳下的大地,她很清楚在當下她必須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死命地奔跑』,狂奔到房子裡,以極快的速度拿出紙筆,快到讓她可以在靈感奔向她時,捕獲一切,並將它化為詩句。當然,有時她速度不夠快,雖一直奔跑,卻怎樣也跑不回家裡,而這首詩就會停止傾洩而下,她便知她錯過了這首詩,而靈感會繼續在山水間尋找『另一個詩人』。還有一種可能是在快要錯過一首詩的緊張時刻,她及時跑進房子,找出紙並抓住一枝筆,就像她伸出了另一隻手,抓住這首詩的尾巴。然後,順勢把詩向後拉入體內,並同時謄寫於紙上,那一瞬間,詩精準完美地躍然紙上,由後往前,從最後一個字到第一個字。」 這段話非常迷人,南宮羽十分喜歡,也是替詩人「捕獲靈感」這項業務的由來。像露絲‧史東如此優秀的詩人,自然能順利把靈感拉到體內,從心底再掏出來,化作閃亮動人的詩。而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平凡的詩人也做不到。 偏偏世界上就有許多人對「詩人」的頭銜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甚至以為在網路上寫幾行散文,再強行分段,就是所謂的詩。更可憂的是,許多人自詡為詩人,造成詩人比讀者多好幾十倍,彷彿路上、賣場、車站……隨意一喊,就有詩人排排站。 因應這種變態潮流,南宮羽想出了一套「魔叉理論」──從一堆爛蘋果中挑出比較不爛的。她啟動魔叉不為了那些摸不著頭緒又汲汲於沽名釣譽的「詩人」,而是為了讓詩壇不要淪陷得太離譜。 比方說,有一位與世隔絕、正處於中年危機的詩人,埋頭苦寫多年,總產下不甚理想的詩句,他的字句鬆散,想法落落長,彷彿從前世積累到今世。他上門求救時,正處於崩潰邊緣。 「妳救救我,救救我啊!」他到書店時,離打烊時間只剩半小時,他從口袋拿出一疊皺皺的鈔票,擺在櫃台上。 南宮羽抬眼望他,見他的肩膀纏著密密麻麻的濫情,左肩是腐爛的秋意,右肩是春末的性幻想,脖子一圈圈早已生垢的創意,若用濕紙巾擦一擦,會掉出前朝的禮教。彷彿所有靈感都與他擦肩而過,能借用的一小小撮餘光,也不過是忽明忽滅的漁火。 「只有你能救自己。」南宮羽保持禮貌且輕聲說。 「大家都說妳有魔法,拜託妳指點迷津,否則我會痛苦至死!」中年詩人的眼神反應出他的渴望。 「請坐。」南宮羽請中年詩人坐在恐龍蛋,然後走到他面前:「麻煩你閉上眼睛數到九十九,數完之前不要睜開雙眼。」 南宮羽根據家族流傳下來的《來日書》所言,用極輕極輕的聲調詮釋:「我以貝努鳥的名義,太陽神的心魂,引領你前往創造域。」 話一說完,南宮羽戴在胸前的魔叉項鍊開始上下飄移,中年詩人的眼球快速轉動,從眼皮可猜想他到了一個充滿驚喜的地方。那是個烘烤字串、句串的詩樂園,各種長相的字、各種風格的句子大量流出,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將它們串接,排成美好的樣貌。 如果是心性純真的詩人,眼花撩亂地看完後,只會取其中一串,就像一般人到廟裡拜拜,求取母錢,將其放在皮夾內,藉以積聚好運,也不斷生財,達到賺大錢的目標。那串「幸運句」,用途也是一樣的,用來接生各式各樣的好字、佳句,繼而捏塑成一首首令人驚嘆的詩。 如果是貪得無厭的詩人,就像眼前這位中年詩人,擺明了就是要搶。他止不住貪念,每一字、每一句都想搜刮至口袋和背包中,因此,當他數完九十九睜開雙眼,已經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感覺剛做了許多粗活,顯得如此精疲力盡。 「我剛剛看見好多精彩的字句,謝謝妳!太謝謝妳了!妳果然名不虛傳,好厲害啊!」中年詩人興奮地講了一堆話,順便把起皺的鈔票通通推到南宮羽面前。 「請務必記得,我只能幫你一次。」南宮羽點收鈔票後提醒他。 「我知道,一次就夠了,我看到好多靈感,我一定能寫出完美的詩作。」中年詩人自信滿滿地說,說完轉身離開書店。 巴洛克悄悄挪移到南宮羽身旁問:「他這樣就能寫出好作品嗎?」 「我能幫的只是帶他到靈感的棲地,至於他如何運用?如何耕耘?那是他自己的功課,誰也幫不上忙。」南宮羽回答。 「妳覺得他會再來書店求救嗎?」 「會。」南宮羽非常肯定。 「為什麼?」 「他將被自己的貪心噎住,詩一定會難產。」 「可妳說過每人只幫一次。」 「沒錯!他捧再多錢來,我也不能二度啟動魔叉。」 「對同一人啟動魔叉兩次,會發生什麼事?」巴洛克實在好奇。 「魔叉會不受控制去攻擊他,直刺他的思路,鎖死他的詩心,他再也不能創作,火焰熄滅,就像一根長眠的蠟燭。」 「天啊!」巴洛克心想,眼前的女子對詩真是全心全意。這樣的女子是孱弱的也是強大的。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冒汗。 南宮羽忽然聞到微微的狐騷味,不過,幾秒之後便淡去,她疑惑地輕甩一下頭,對巴洛克說:「 今天營業時間只到六點,你先下班,我來關門。」 「那謝謝啦!明天見。」 「明天見。」南宮羽發現巴洛克的腳步輕盈而有彈性,且慣穿紅色上衣。 目送巴洛克走上旋轉樓梯、走出書店,南宮羽遂陷入無邊的寂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