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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鄉民謠》:歌聲給了他一雙翅膀

2018/09/28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醉鄉民謠》海報/IMDb
古今台外,很少有藝術家能好好吃飽的,這是過去幾年我花了點時間消化的道理。
比起幫人家解決問題,或創造資源,或提供服務等等更攸關生/活的工作,藝術只為心靈有餘裕的人而存在。所以需求較低,其實挺合理的。而儘管多數從事創作、評論、推廣或是引介的人,都曾在生涯中的某一刻覺得不平:為什麼明明是在滋養社會心靈,推動文化進展,卻這麼不被在乎?但我們又得承認:相較於那些更「實用」的工作,藝術家的付出,有更大的成分是為了自己。
藝術是文化的基因,要走在時代的最前面,那些沒有市場的創作者是在為下一世代的美學、審美、文化走向作嘗試⋯⋯這些話人人都會說。但事實是,那些最前端的藝術家大多並未抱著什麼開疆闢土的心情,他們只是執迷於自己而已。即使離我們近一點的,但凡是真正好的創作者,「這是我的作品,要貫徹我的意志在其中」這樣的自負,也少不了。所以即使物質的報償不豐厚,心靈上的滿足及自我意識的完成,其實都很高的。
《醉鄉民謠》劇照/IMDb
所以,只能怪藝術家自找的囉?又好像不全然。有些創作者會帶著無奈、又疲憊地告訴你:我也不願意啊,但是沒辦法,因為已經知道了。因為看過了,因為預見了,因為體會過那樣的震動,終其一生只能試著重訪、重現它們。無法阻止自己,又不能夠隨召即來,又放棄不了,只能卡在那兒,比起當個悲劇英雄,更像是一身徒勞的傻瓜⋯⋯
唔,為什麼要說上面這一大串?因為在一個累得忘記喘息的午後,我竟然忍不住又看了今年第四次的《醉鄉民謠》(Inside Llewyn Davis)。螢幕上,奧斯卡.伊薩克在昏黑的燈光下,煙絲繚繞中,對麥克風唱著,他低眉垂目,那不是神秘或害羞,那就只是疲憊。台下聽得入迷,但台上的他開口唱,就只為了自己。只有這時候他在發光──或應該說,只有當他唱歌的時候,世界對著他發光,讓他溯著光源而去,往前挪動一小步。
看的過程,有隻貓一直側睡在我腿上,另一隻在一旁的沙發扶手上,直挺挺盯著螢幕。聽說這部片拍完,柯恩兄弟從此非常討厭貓,因為牠們只管照自己的意思行動,一點都無法訓練,還不能夠預期。這對獨立片界的天王兄弟顯然不知道:正是這樣的難以捉摸,無法被馴化,偶爾臨幸你,更多時候只是優雅地端坐在那,在牠自己的宇宙裡完滿的樣子,吸引愛貓的人吧。
於是片中的貓,也彷彿是故事主題、那顆「藝術之心」的具現化了。牠不小心溜出來,你無法關牠回去;只好從此一直帶著,當你稍微鬆懈了牠卻會溜走;你以為在路上認出牠來,這次決心要好好照顧,卻不確定自己到底認對了沒有;直到經過一陣內心的拉鋸、煎熬、痛下決定要放棄⋯⋯繞一大圈,卻發現牠早已回到原鄉等你。或其實是,你根本丟不開牠。
《醉鄉民謠》劇照/IMDb
《醉鄉民謠》是個落魄民謠歌手生命中的幾天。場景在六〇年代,據說跟現在差別不大的紐約市,一個男人一把吉他,一件破大衣一把好嗓音,一肚子自己或他人、過去或現在的歌,和一隻走丟的貓。他茫茫度日,「以為需要的是一夜好眠,卻發現根本就不夠」。他能唱,會唱,想唱,但除此之外不願為「生涯」逼自己做什麼;他流連在得罪過的、或即將得罪的朋友家的沙發之間,在賣不動他的唱片、或不願幫他發片的經紀人之間,在也許會、也許不會為他墮胎,但總之不可能傻傻託付他人生的情人身邊,繞啊繞,碎碎嘴,時而耍賴時而發脾氣,時而為一夜的溫飽而厚臉皮。
唯有當他拿起吉他,刷弦開口唱,一切做人或生涯的失敗都褪去了。台前,燈下,只有一個淋沐在藝術光輝中的聲音:「Hang me, oh hang me / I’ll be dead and gone / Hang me, oh hang me / I’ll be dead and gone...」這一刻,我們都為某種虔誠而醉倒了。
柯恩兄弟執導《醉鄉民謠》最大的慈悲,是片中每一首歌都被完整地唱完了。他們對待藝術比對筆下的人物溫柔多了,而這就是一個這樣的故事:人物不好不壞,旅程不上不下,沒有明顯的結構,卻鮮活地呈現一段時空的氣味,到幾乎可以聞到的程度。招牌的冷調幽默無處不在,色溫低,氣溫低,人物的情緒更是冷鬱(melancholy)。但只要歌聲響起,暖意就上來了。只要歌詞唱著:「噢不!」亨利八世哭道/「唯有這要求我不能答應」/「一旦失去了英格蘭之花」/「我將連它的枝枒也保不住」⋯⋯那傳說裡的傷痛引人淚眼,現實裡的冰冷還有苦悶,反而都不重要了。
都說柯恩兄弟大膽挑戰了非三幕劇的形式,在最後接上一開頭,讓劇情迴繞成一個圓。但我感覺《醉鄉民謠》要說的,其實是藝術的能量可以讓原地打轉的日子,不那麼像是虛度。電影最後,主角的心情好些了,性格改善一點了,但是處境變糟了。他甚至連想放棄都失敗了──不是捨不得放棄,是連放棄這件事本身都失敗。但也因此,看似回到原點,其實保留了繞行圓周的速度,你知道他(還)不會慢下來,也知道有一天當圓心的牽引力消失了,下一刻他不會漂浮在空中,而是會帶著蓄積的能量,飛射出去。
曾經,我也著迷於圓的概念,相信日子要盤繞著往前走,才能一次次儲備電力,整理好自己,雖然腳步慢但是紮實。我也想在文章裡創造圓,創造一個個自成一體的宇宙,讓閱讀到末尾的人,回到原處,好像多擁有了一點什麼。但會否,我的追求圓並不是嚮往回歸,而是終究在心裡懼怕著岔出去、衝出去的結果?
《醉鄉民謠》劇照/IMDb
在創作《醉鄉民謠》的時候,柯恩兄弟坦承,他們最一開始只有一個意象:一個落魄的民謠歌手在小巷被痛揍一頓,但始終沒有「故事」。於是他們決定把貓丟進來:因為有了貓,男主角有了小日子裡的目標,即使那不在計劃中,也不是他主動想追逐的。藝術家的生活看似沒有目標,其實藝術就是他的目標。但藝術的養成又最好是無目標的,是不知道自己在養成的,更險惡的是還不能失去信念。有一天,當你覺得沒有你牠/它會更好,其實是對自己失去信心。你照顧不了藝術,藝術也就陪伴不了你了。
但他終究沒有要放下的意思。或藝術沒有要放下他。主角最後回到台上,終於能夠面對、接受自己需要夥伴,但不再有夥伴的事實,用自己的方式填補了那空缺。他也變警醒了,不再讓那隻貓/讓藝術溜走。他甚至認知到:自己還是被愛著的。全片最亮眼的配角莫過於凱莉.穆莉根,看她在銀幕上狂飆一連串髒話真舒爽,但這看似被主角徹底惹毛,完全失去了耐性的密友,卻也是真正相信他、想幫助他的。這細緻的救贖,每次看都覺得動人。
《醉鄉民謠》劇照/IMDb
可另一方面,《醉鄉民謠》仍然解釋了他為何會失敗。乍看之下,這是個有實力,有態度,也認真面對藝術的創作者,在那些冰污和疲累底下,是一個好人,是值得成功的人。無數的勵志童話都告訴我們:這樣的人應該被看見。但他還是失敗了。當那位上帝般的經紀人──影迷會認得前世的他因為嫉妒莫札特而瘋狂,這一世終於當個愛才的人來償還──語重心長地拒絕他,他讓主角明白,自己的音樂少了跟人連結(connects with people)的素質。
終究,能被多數人珍惜的藝術,是張開雙臂,是傳遞情感的。藝術真的不跟生/活攸關嗎?當然不是。有太多事物在供給,在教導我們活下去的方法,但藝術可以是活著的理由,甚至是活下去的力量。這樣的力量來自創作者的一片心意,來自胸壞,巧緻,還有善念。
《醉鄉民謠》劇照/IMDb
不過、可是,有時候孤單的藝術,也好吸引人哪。再強壯的藝術家,也有落寞的時候,這時候能夠陪伴自己的,只有那些懂得孤獨、同樣孤單的聲音。這個孤單是屬性,是宿命的終局,還是只是過程,是漂泊途中的一站?沒有一個在唱和聆聽的人知道答案。但如果連無法掌控的貓,都能夠行過百里,找到回家的路,注定要流浪的尤里西斯,最終還是會回到故鄉的。那些為自己而創作的藝術家,他們的意念仍可能拯救自己,和一旁默默觀看著的人。
然後呢?回到家,把自己整理好,再準備上路。不見得是遠行,是日復一日的生活軌道上,有個讓自己迴繞的動力,也就夠了。「如果我有雙翅膀/像諾亞的鴿子一樣/我會溯著河飛翔/向心上人在的地方」。願我身邊,為自己在乎的事情而活的朋友,都能在日子裡蓄積力量,總有一天看到契機,能夠飛射出去,向更遠的地方。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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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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