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溫柔地滅頂

2018/07/15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直到今天,《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依然是是枝裕和的作品裡,看完最讓人悲傷的一部。
改編自 1988 年的「東京巢鴨兒童遺棄事件」,《夏日清晨》描述一個單親媽媽丟下四個頂多小學年紀、幾乎都和不同男子所生的孩子,自己另結新歡去了。這在親情的層面上,是理應養育者的不負責任,在社會的面向又因為孩子們從未報戶口,而在安全網的雷達之外,於是真真切切地活在一個無人知曉的時空中,只能夠自生自滅。
和真實的案情相比,是枝裕和的劇本其實已經美化過,讓事件的殘酷性和甚至情節的駭人程度,都有所和緩。但沒有改變的是,這些孩子的孤立無援,最後導致其中的么妹死去。而整部片要做的,也並非是批判或提出解方,而是重現一段可能的過程,指向無法逃離的悲劇終點。
通往人世間最孤獨之處,不見得要經過一個巨大的墜落,也可能是一階又一階,一步又一步的不在意,不敢說,不知道怎麼辦,和不能夠做什麼。
 
在本片和它奠基的事件中,這位母親並沒有遭逢巨大的、常人無法承受的災厄,就只是不懂得負責任,做事不考慮後果,從荒唐青春長成了荒唐的大人,在碰到困難的時候只會選擇逃避。這樣日常的「惡」,或根本只是幼稚,把自己的孩子推入地獄,而電影本身對她雖不同情,也沒有把她拍成一個冷血、惡毒的母親。這反而凸顯了後半段,觀眾心中那「怎麼狠得下心?」的問句吧。
另一方面,是枝裕和在美學上的選擇,是用輕快而且偏甜的方式講故事。片初,一家五口搬入新家時,媽媽騙房東說只有她跟長子二人,於是其他孩子得要在車站枯等,或甚至被悶在行李箱裡「運」上樓。這讓人看了皺眉、瞪眼的開場,預言了悲慘的結局,卻又有著荒謬喜感。為了避免被拆穿,從此只有哥哥明(Akira)可以自由出門,有時去採買必需品,偶爾和附近的同伴遊玩;弟弟被嚴禁涉足的陽台,連姊姊都只能在洗衣服的時候匆匆踏出去。這難以想像的空間幽禁,卻被拍成彷彿城堡內外的探險遊戲。
到了故事後半,當四兄妹終於決定一起出去「玩」——其實不過是到便利超市去買一堆零食泡麵——竟然成了連觀眾都感到幸福的圓夢之旅了。
十四年後,我們會在《小偷家族》看到是枝裕和重現這趟出遊,那彷彿灰姑娘的舞會、或其實更像劃火柴的小女孩所得到的,時限短暫、終歸要幻滅的美好,無疑是哀傷。但作者卻對這樣的夢說了聲「謝謝」。他是否想要表達:人生原本就是一遭來去,共度一輩子的安逸和一瞬間的幸福,其實在本質上,沒有那麼不同?
 
那之後,因為(媽媽留下的)錢終究會花光,家裡被斷水斷電斷瓦斯,孩子們得到公園去洗澡和提水,吃便利商店的過期飯糰度日。家裡堆滿垃圾和髒衣服,無能清理的雜物,這時候再唯美的鏡頭,再純真的玩具鋼琴音符,都掩蓋不了理應無憂的小生命,逐漸被腐臭包圍、侵蝕。在這過程裡,雖然也有同情他們的超商店員,或陪伴他們度日的中學女孩紗希,但要餵飽一張張的嘴,撐起一個有燈火的家,光靠友情和善意,還是不夠。
看完《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我們自然會去想事件的成因,像是為何養不起還要一直生?背後哪個環節的性別教育出了問題?社會安全網能不能怎樣改進,來涵蓋像這樣沒有身份的案例?甚至站在更包容的角度問:為什麼這位媽媽,連自己有不只一個孩子都不敢告訴房東?「帶孩子改嫁」這件事在日本社會——這在《幻之光》和後來的《橫山家之味》都被是枝裕和碰觸過——是不是真的很困難?
回到電影,是枝裕和所拍的,其實是以這些孩子為主體,即使經過戲劇化,仍逼近現實可能性的一段「溫柔的滅頂」。此路綿長,卻沿途無從轉折,他想捕捉的是:從孩子的眼光看到什麼?感覺到什麼?選擇過什麼?曾經想過什麼?
 
這題材本身,無論怎麼說,都會讓人悲痛。而比起往煽情悲催靠攏,或是用近乎無溫度的紀錄片質感來敘事,是枝裕和反其道而行,將事件舉重若輕,最後帶來的重擊卻沒有比較小。電影看完,我們對那社區外的三角街口已經無比熟悉,孩子們來來又去去,彷彿有什麼輕巧地消失了,又有什麼繼續在走著。這樣的無聲無響,是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音。
片中,妹妹小雪非常心肝寶貝一盒巧克力,她小心翼翼地守護它,直到最後一顆放了好久好久,仍捨不得吃。這讓我想起《螢火蟲之墓》的糖果。在那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世間的殘酷終於無法再禁錮童年的夢,而在那夢裡的天空上,有飛機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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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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