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怨──第一章

2018/11/07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娘,我回來了。」一名男童,半走半跳地躍入房內,直達內房,欣喜之色顯於臉上。
「你回來啦。」聽到呼喚的婦人,努力從床上撐起身,盡力展露笑容,但難以遮掩她虛弱蒼白的面色。
男童見狀,連忙上前攙扶住婦人,給她幾個枕頭墊住背坐穩。「您躺著就行了,何必起來?」
「傻孩子,我想好好看看你啊。」她伸出手憐愛地輕撫男童的臉頰,「今天甚麼事這麼開心?」
想起進房來找娘親的目的,男童開心又驕傲地挺起胸膛炫耀道:「今天夫子稱讚我百年難得一見的神童!」
「噗哧!你啊,」婦人用食指輕彈一下男童的額頭,戳戳他的銳氣,卻又欣慰一笑,慈祥地摸了摸頭:「也別太驕傲,可要好好繼續努力才是,那些稱讚的話都是浮雲,古話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所以重點是你能做出什麼樣的成就,知道嗎?」
「嗯,知道了!」娘教誨的是,男童在心裡重重記下一筆,想著不可再驕傲,要好好讀書,做出什麼成就來,真正讓娘親高興,娘親一高興,說不定病就好了呢!
想到這裡,男童就忍不住拉起娘親的手,傻傻笑著。
此時一身著華麗服飾的男子步入房間。
「智兒回來了?」。
聞聲,男童跳下床,奔上前抱住男人的大腿。「爹!」
「唷!」男子接住衝過來的兒子,慈祥地笑摸他的頭。「今天夫子與我說你學習能力不錯,你可要繼續用功,不要懈怠了。」
「是!」得到父親的鼓勵,智小小的臉龐露出燦爛的笑容,但眼神深處卻隱藏一點查探和小心翼翼。「那智可以跟爹要個小小的獎勵嗎?」
男子微微收起笑容,輕輕敲一下智的頭。「被稱讚了就要獎勵,可不好喔。但是今天例外,你說吧。」
智低頭緊緊抱住男子的大腿,悶聲道:「爹今日可以陪智和娘嗎?」
原本含笑看著父子親密互動的婦人,一聽到智提出這種要求,連忙出聲阻止:「智!」
男子也沒想到兒子是提出這種要求,有些錯愕,且被提出這種「獎勵」的自己,前一刻還對兒子說那種教,實在顯得自己有些失格。所以他擺擺手,對婦人微微一笑:「無妨,確實我回來的這一陣子都沒有機會陪你們,是我的錯。我今天來這就是打算接下來這幾日都陪你們母子倆。」
聽到自己的願望將被實現,智忍不住大聲歡呼,在內房裡跳上跳下,完全不若平時文靜的樣子,讓他的爹娘看了忍俊不禁,不過也同時感慨,許久沒見男童露出這樣的笑容了。
男子坐到婦人身邊,輕輕握起婦人的手,放輕柔了聲:「半年不見,妳又瘦了許多,大夫有看嗎?」
婦人低下頭,微斂眸,幽幽長嘆:「還不就那樣,大夫看了,藥也吃了,還不就這樣。」這病已經好好壞壞拖了兩年之有,一開始他們只當作某次傷風沒醫好,埋了病根,身體才時好時壞,直到這近半年,只要一病,就不再有好轉的跡象,每下愈況,至今已幾乎離不開床。
婦人頓了下,隨即又堅定地溫婉一笑:「不過我會撐到智兒成年、可以獨當一面之時,這樣我才能放心離開。」
「妳別這樣說,妳會好起來的。」男子將婦人緊緊擁入懷裡。
很不捨,卻有更多是無法與命相抗的無奈,即使他想抓緊他這珍愛的寶貝,但脆弱的生命隨時都會輕易消逝,如沙從指縫流逝一般,想留也不留不住。
而比起男子,婦人有更深的牽掛,而且對於生命的流逝感,她也更有感知,所以她靠在男子胸膛,深深一嘆息,不再言語。
涼爽的秋天午後,智在庭院的涼亭悠然讀著書,突然一個三歲男童搖搖晃晃奔了過來,直接奪走他手上的書,隨手扔到地上。
「你、陪我玩!」男童伸出食指直直指著智。
對這霸道的行徑,智心底苦笑,想拒絕又不知該如何拒絕。
但這猶豫的短短幾秒讓男童十分不滿,他憤怒重重踏腳,大叫:「我是世子,你是庶子,娘說你得聽我的命令!」
確實。智抿抿唇,無法反駁,但是先不說他在看書、並不想玩,他清楚知道這小男童會仗著世子的身分欺侮他,且被欺侮了,這個家也沒有人會替庶子說話的,所以他完全不想跟這男童扯上關係,能躲就躲,可惜今日還是給找著了。他打從心底抗拒,就算想逼自己勉強開口服從也做不到。
正當內心掙扎萬分時,那小世子已經等不及,墊起腳尖,一巴掌就搧了過去,雖然手掌不大,但那用盡全身力氣的力道也是打得他臉頰火熱,而且不等他反應,小世子隨即一把將他拉下椅子。出乎意料的動作讓他一個重心不穩,摔跌到地上,但小世子還不停手,繼續上前踢踹他,邊踢不忘邊強調自己的地位:「我是世子,你敢不聽我的話,看我怎麼教訓你!」
智不敢反抗,只能護住頭,任對方拳打腳踢,心裡期盼對方趕快消完氣、趕快放過他。
突然,他感覺到小世子住了腳,不像是出完氣,而是有什麼打斷了,所以他偷偷從手指縫間瞄出去,看是什麼打斷了小世子。
原來有人正朝這邊走來,而小世子正看著那人步出迴廊,緩緩向庭院走來。
那人是……
「爹!」小世子拔起短短的小腿飛奔過去,欣喜大叫
「嗯?你在做什麼?」
聽到父親隱含威嚴的低沉問聲,智不自覺微微顫抖。
至今為止,父親還不知道世子會教訓自己,如今被父親發現了,父親也會認為是他的錯,他該被世子教訓嗎?那個總是對自己露出慈愛笑容的父親會從此厭惡他嗎?
恐懼逐漸升高,填滿他的內心,讓他縮起身,把頭埋進臂彎裡,不敢去看父親責備的神色,不想聽到父親對他失望的話語。
「您看您看,那個庶子竟然敢不聽我的話,我正在好好教訓他!」小世子一臉得意向男子展示他的「教訓有方」。
男子瞇眼一看,男孩正努力把自己蜷縮得像隻蝦,滿手滿腳都是瘀青,半邊臉也踵著,所以看不太出來是誰,不過看男孩的服飾,以及方才小世子提到的「庶子」,可能性只有一個。
男子立刻甩開小世子抓住的手,衝上前扶起男孩。
果不其然,是他的大兒子,智。
沒腫的另一邊臉有細微的擦傷和塵土,雙手臂也是一片片的沾滿石礫的擦傷。智抿緊唇,轉過頭,不敢與父親對視,眼眶裡泛起薄薄淚水,但他強忍著沒流下。
從智等待受罰的模樣,以及小世子跋扈的模樣,男子對前因後果已經推敲了七、八成。他心疼地幫智輕輕擦掉臉上的塵土,整整凌亂的衣服。
小世子非常不滿,以往別人看到了都會說自己教訓的好,尤其母親會說庶子不聽話就該好好教訓,沒想到父親不只沒有這樣稱讚自己,還對那個庶子很溫柔,一聲責罵也沒有。
他嘟起嘴,上前用力拉扯父親的手臂。「爹,您幹嘛啦?我在教訓不聽話的庶子耶!您為什麼幫他?」
聽到小兒子說出這麼毫無倫理章法的話,一把火燃上男子心頭,他甩開小世子的手,反手不管輕重就是一巴掌,訓道:「什麼庶子!他是你哥哥,誰准你這樣叫他的!」
小世子被搧倒在地,摀著臉頰,滿臉錯愕:「可娘說他是庶子,大家都說他是庶子啊,我是世子,我比他大,我可以處罰他不聽話。」
憤怒積滿了男子的胸膛。
「他是哥哥,你是弟弟,所謂兄友弟恭,夫子教你的倫理你都忘了嗎!」
在這家裡向來橫來橫去、不曾被大聲過的小世子不堪被父親責罵,嘴一扁,大顆的眼淚就嘩啦嘩啦掉下來,他從地上爬起來,邊跑回主屋邊哭嚎:「父親打我、父親打我!」
男子並不理會小世子,轉回頭看智滿身的傷,原本是滿心心疼,但被這麼一攪,變成越看越怒:「你也沒骨氣,被欺負了怎就不反抗?」
智低下頭,滿腹委屈無處可說。
「唉!罷了,都怪我長年不在家……走吧,去給你上藥,換件衣服,莫讓你娘擔心了。」
牽起智單薄的手,那是文人的手,注定無法與武相鬥,身為父親的他沒有為之張開保護的羽翼,是他的過錯。
男子帶智回到自己的臥房,讓他把衣物都脫了,以好好審視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瘀青、擦傷。
「才三歲的娃兒,下手這麼重。」男子搖頭輕嘆。「給你上藥,你忍著,這瘀青要推開才會散的快。」
嘴上要智忍痛,但實際男子塗抹藥膏十分輕柔,深怕再多弄痛了他
「臣妾給王爺請安。」一名女子牽著小世子走進大廳,向正在替智擦藥的男子行禮。
男子只瞥一眼來人,目光就轉回到智身上,僅冷淡地回:「起來吧。」
女子嘴上說著:「謝王爺。」眼卻瞪著坐在椅上的智,嚇得智不管腳痛,連忙下椅向她們行禮:「大娘、世子。」
「行了,你傷還痛著,行甚麼禮。」男子把智拉回椅子上。
那女子見男子如此護著智,假意堆著的笑容終於垮下,她不滿地嗔嬌道:「王爺,我們珷兒哪裡錯了,讓您這樣打他?您看,他臉都紅了。」
小世子順著自己親娘的話,一臉哀怨地向男子露出微紅的臉頰。
沒想到一家之母不但教子不當,還如此偏頗,男子嚴厲反問:「那智兒又做了甚麼給珷兒打成這個樣子?」
女子平日驕橫習慣了,無視夫君的威嚴以及潛在的責備之意,不屑地瞥看一眼智,辯解:「不過就孩子們玩鬧得過了點,您何必認真?」
男子冷哼一聲,語氣比方才又冰冷了三分:「就我所知,可不是如此。」
終於感覺到男子的怒氣,女子抿了抿唇,嚅聲道:「珷兒可是世子……」
男子聞言,再也忍不住怒氣,拍桌喝斥:「世子就能這樣胡亂打人嗎!你這母親怎麼教的!」
碰的那一大聲嚇得女子縮起肩,不敢再回嘴。
她沒想到原是來替自己的兒子討公道的,卻反被夫君責斥,她更是怨懟。明明自己是正室,不受王爺寵愛就算了,連自己的孩子所得到的父親的關愛也比側室的庶子少,她怎麼也無法忍受,雖然自己兒子的地位並不受到威脅,打從出生起就確立為世子、繼承人,但是她不滿足,她希望夫君的目光只停留在自己和自己孩子的身上,側室和側室的孩子身分低賤,憑甚麼跟她搶夫君!
女子惡狠狠地瞪一眼智後,帶著小世子轉身離去。
智看著他大娘離去,不免擔憂自己的未來,畢竟父親大部分的時間並不在家裡,而不在的期間,大娘和世子就是家裡最有權位的,就算父親再怎麼疼愛他和母親,他們母子倆仍是一點地位也沒有,而且正是因為父親的寵愛,反招來大娘的嫉妒,讓他與母親的日子更難過。
他也想過,為什麼自己這麼沒用?保護不了自己,也保護不了母親,只能任憑大娘和世子欺侮,會讀書有甚麼用?這個世界,沒有地位的人就只能被欺壓,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所以唯一用處就只有會念書的他想要盡快長大,趕緊去科考當官,若有幸當了大官,就有權勢能保護娘了,若差一些,必須離開京城去當官,那也無妨,能帶著母親遠離這裡也未嘗不是好事。
所以儘管他現在只有八歲,他已下定決心要奮發向上,為自己與母親拚出一個有尊嚴的未來。
但是,上天似乎也是站在世子那邊,這次相聚之後,王爺離家在外的時間越來越長,大娘及世子的氣燄越來越囂張,日子益發難過,那也就算了,所為君子忍人之所不能忍,更何況他心中懷抱著志向,每日抱著聖賢書籍,都恨不得自己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哪還有心神讓他去在意大娘那邊雞毛蒜皮的小人之事?只要母親安好,那兩人的髒手不要伸到母親這兒來鬧,他怎樣都可以。
然而,他這點微薄的願望老天也不願意成全,在他十三歲的那年,他唯一的慰藉──他的母親──不堪久病,辭世了。
母親去世的那晚,夜黑風高,他對天長嚎,眼前的世界如同那黑夜一樣,沒有光明。
尹少昊
尹少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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