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那麼多,你就是不承認你不想幫我。」范先生大聲說。
「我現在就在幫你,只是跟你希望的方式不一樣而已。」醫生說:「我是個醫生,希望的不是病人需要我,而是病人痊癒。記著……」
「記者?你找記者來?」范先生大吼:「我們什麼交情你居然找記者來?」
「沒有找記者。」醫生說。「專心聽我說。」
「專心聽你說,然後讓你有時間背地裡做什麼?催眠我啊?」范先生整個影子站起來。「我來那麼多次都沒有好,你沒有把我醫好,還偷偷做了什麼?」
「每一次我做的醫療都沒有任何折扣,我盡了我的力去醫你。」醫生說。「我希望病人痊癒,你希望嗎?」
「誰不希望,可是我來那麼多次,你拖了那麼久沒有醫好我,還叫我去找別人。」范先生吼得口齒不清。「我總是看在我們交情相信你,結果你根本在害我!」
「如果你想要好,為什麼不好好聽醫生說話?」醫生聲調平穩地說:「我們的交情到此為止,你回去吧。」
「你什麼時候跟他們一掛了?」范先生還在大聲。
「我沒興趣。」醫生提高聲音呼喚:「警衛。」
「來了。」小粉紅轉身走出去,順手拉上隔簾,影子突然變得很巨大。
「你想幹……警衛打人!警衛打人!警衛打人!」范先生的聲音從看診間一路快速往外遠去,紗門嘩啦急開到底,碰地撞上鋁外框。
那團巨大影子突然不見,不一會兒小粉紅又拉開隔簾進來,這回好像真的在查看儀器了。
「那個……你有打他嗎?」我很費力才發出聲音。
「我還真希望我打了。」她皺起鼻子哼了一聲。「醫師,請過來看一下。」
外頭的候診間什麼動靜都沒有,我還聽得清楚醫師起身時,衣袍摩擦椅子的聲音。外面到底都是誰?有個人這樣衝出去,大家還這麼鎮定。
醫生來到我床邊,站在螢幕前面看了一會兒,說:「你恢復比預期的快,輔助機移掉以後,你就可以走了。」
他們忙的時候,我說:「醫生,你朋友的聲音,聽起來很像最近常上電視那個范先生,是他嗎?」
醫生微笑一下。「不算是。」
「介紹我來的朋友說,只要來這裡看一次就會好,我還需要來嗎?」我問。
「聽到他的狀況,很令人沒信心吧?」醫生又微笑一下,說:「如果只是偶爾感到胃不舒服,就不需要再來了。」
「那我回去需要做什麼類似每天摸臉三十分鐘的事情嗎?」我問。
「只要繼續維持現在這樣,想說什麼就說出來,別像以前一樣,常常把話吞回肚子裡。」他說。
他怎麼知道!
「動動手腳。」小粉紅說。
粉紅厚被已經被收走,身上的束縛也移除了。我抖抖手腳,坐起身,覺得整個人像剛從真空包裝袋裡拿出來的枕頭,快速膨脹變得鬆軟又有彈性。
醫生上下掃視我,說:「沒問題,你可以走了。」
我把鞋穿好,騰雲駕霧一般走出診療間。來到屋外,見到外頭的陽光時,我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從皮膚上浸到身體裡,讓我想大笑,於是我就像早上見到那個三號老先生一樣放聲大笑了。
我一路笑到上計程車,司機問:「剛從白醫師那裡出來呀?」
「是啊,真是神醫耶!」我說。
「他診所到底在什麼地方啊?我常常在這附近載到剛看完病的客人。」
「在……好像是那條巷子。」我指一條和附近每條巷子看起來都差不多的巷子。
「上次客人跟我說是那條吶。」司機指著另外一條看起來沒有什麼分別的巷子。
「反正,要是你要看病,就下車跟人問就好了。」我說完以後要他直接載我去高鐵站。
回到家,一路開心的我又再度上床睡覺。醒來以後,也不管天才剛亮,就傳訊息約朋友見面,找他中午到我們以前常去的咖啡店碰頭。但他後來回訊,這幾天忙,得改期。
最後我們是週日才約成。他一走進咖啡店,看見我,就說:「你終於可以喝真的咖啡啦?治好囉?」
「好得不得了。」我說:「那個白字醫生,真的是神醫。」
朋友坐下,抬高眉毛看著我,說:「人家醫生名叫白宇,什麼白字?你要不要再找一天去看眼睛?」
「你怎麼沒先告訴我,那地方這麼奇怪?」我把在診所發生的事全說出來。
「你不是眼睛壞了,是嗑嗨了吧?我怎都不知道你會碰那些東西。」朋友抓住我,掏出手機。「你不准跑,我把工作挪開,我們明天一早就去,把你的毛病戒掉。」
「沒嗑什麼,咖啡也才剛喝了幾口。」我說:「醫生要我有什麼說什麼,我有什麼說什麼了,就是這麼回事。」
朋友轉頭問隔壁桌的客人:「小姐打擾你一下,你覺得我朋友剛剛那樣很正常嗎?」
那位小姐目光從攤開在桌上的書移到我朋友臉上,再看向我,微微一笑。「我覺得你朋友很有想像力。」
「不是,那不是想像。」我說:「除了那個說自己沒有頭的吳先生以外,其他人講話都很清楚。」
「但是你沒有親眼看到他沒有頭啊,沒有頭又要怎麼說話呢?」那位小姐說:「我想那是一種比喻吧?我覺得你的形容很生動。」
「啊,還是你那時麻醉還沒退的關係?」朋友說。
「隨便你怎麼想,但是多謝你介紹那間診所給我。」我說。「重新回到咖啡的懷抱真好。」
他跟我提起前陣子去過的幾間新咖啡店,一一評比。我問了不少問題,他後來受不了,說:「你別老打斷我行不行?」
「我現在不把話吞回肚子裡。」我說。
「醫生要你不把話吞回肚子裡,但沒要你馬上噴出來吧?」朋友送我一個白眼。
「好吧,我可以把話含在嘴巴裡十秒再吐出來。」我說。
「哎,什麼東西聽起來髒髒的。」朋友說。
我們又聊了一陣子,兩人咖啡都喝光了,決定往附近另一家他剛才提到的店去。結帳時,外面走進來個帥哥,沒等店員帶,就往我們剛才坐的那邊過去。「請問……」
我耳朵一尖,覺得這聲音很耳熟。
「……是孟小姐嗎?」
我看過去,今天沒有西裝皮鞋,但那人確實就是四十四號病患傀儡師趕先生。
看書的那位小姐抬頭看他,微微一笑。
「老季,走了。」朋友說。
孟小姐轉頭過來看我,微笑著,舉起手掌對我搖了搖。
我向她點點頭,轉身走出店門。
我什麼話都沒吞,因為有的都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