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才過了一半,我藉口要和同學討論開學第一週就要交的必修課報告,提早回學校去。父母兩人都沒上過大學,不曉得學校裡的教授是怎麼搞的,當作我選了一門相當精實的課,沒多說什麼。這時我真覺得祖先幫了一把,過度關愛獨子的父母,真叫人容易在敷衍他們和誠實相告之間左右為難、進退維谷。上個學期我提早去宿舍,可讓爸媽分進合擊的跟我纏鬥好久。兩老怎麼樣就是不信,直說小子要是有了女朋友,直接承認好些。
好啦!現在我真的(即將要)有女朋友啦!
我中午去,唱片行的黑板招牌沒有擺出來,但是藍灰色的院門開著。我靠近看,見到大鬍子在院子裡澆掛了滿牆的花,看起來那些嬌嫩鮮豔的小花們,大概是這幾天才買來的。他穿著短袖汗衫和短褲涼鞋,好像現在不是冬天。我看得都要冷進骨髓裡了。
「朽木,回臺北啦!」他看起來很愉快。「她在日本。」
「我叫阿靖。誰在日本?」
「裝酷呀?」他翻了個白眼,把水龍頭關掉,一圈一圈把橘色塑膠水管收起。「她哥傳訊息說正全家在日本,有點時間買土產,問我要不要咖啡豆。」
「咖啡豆?日本的土產?」我覺得怎麼聽怎麼怪。
「就是嘛,我說不用了,要他替自己買幾張好的唱片,方便的話幫我帶個清單給當地唱片行,拿些名片回來。」他把一個灰色木箱放在水龍頭前面,遮掩水龍頭和水管。「今天沒營業,進來喝杯咖啡嗎?」
「總是喝你咖啡。」我說著還是跟著他走進店裡。「穿這樣不冷?」
「我打掃一早上了,熱得要命。」他進櫃檯,說:「你放點什麼吧。」
他這麼說,表示他那真空管擴大機已經準備好上工了。我立刻爬上木梯椅,去拿架上一張看了好久的專輯。因為超前時代而慢紅,因為太慢紅而非自願成為限量,珍稀唱片。店裡有兩張,一張在櫃檯區裡是非賣品,另外一張貢在架上,位置和價格都是全店最高。我還沒存夠錢買它,每次來都期盼它還沒被買走。
大鬍子規定一個禮拜至多只能放兩次,不是固定時間,有人開口才放,但什麼時候有人開口不知道,也不能插其他專輯試聽的隊。想要在場聽這張專輯,像是進行什麼賭博加上間諜遊戲,而更奇怪的是大家也玩得很樂。只要店裡開始放這張專輯,就沒人要走,常常放到最後一首歌時,店裡已經滿是人。有次我來,見到走出院子門離開的男人們,不論老少,乍看起來像是剛集體打過手槍。顯然專輯剛放完,我扼腕不已。
而現在,年後第一次播放讓我拿走啦!在音樂聲中,大鬍子逕自煮水打豆子,等到把兩杯咖啡放上吧台,才語重心長地說:「朽木啊,追女孩子很花錢的。」
「剛說我裝酷,現在又勸我啊?」
「限量唱片和女孩子一樣,看緣份的。」他把杯子端起來卻不喝,望著唱片封套。「緣份玄到詭異,你既想追女生,又想買這張唱片,總有一天你得在兩個中間選一個。與其到時候猶猶豫豫,錯失良機,不如現在先選,才不會錯過真正重要的那一個。」
我默默小口喝著咖啡,因為太急躁而燙到了嘴唇內緣,只得暫時放下不喝。「船長,你這樣講,該不會以前真的選過吧?」
「唉呀!可雕也!」他咧開大嘴,笑得眼睛整個瞇起來了。「不是選過,是錯過啊,不然你怎會在店裡看到這張唱片?」
「那後來怎麼了?」
「對方結婚了。」他用下巴指指唱片封套。「那些就只是東西而已,好好考慮一下。」
我看著唱片不急不徐地旋轉,好一會兒突然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你這價錢是故意定的嗎?」
「朽木,你腦袋很靈光嘛,就遇到女人會當機而已。」他笑容充滿揶揄。「你那什麼表情?我定這價只比行情高一點點,正常增值範圍。」
我雙眼往上翻了一下,希望他確實看到我的眼白。「三十萬,有人付得起的話怎麼辦?」
「我就說漲價了。」他哼了一聲。「開玩笑,我黃金單身漢,這唱片是我這輩子得到最大的教訓,怎麼可能輕易讓人買走。」
眾多存錢排隊的人真是太悲哀了。比起絕版,真正的痛苦是有一張讓人中毒的唱片在你眼前,你明明看得到它,但你永遠買不起。
「你呀,好好幫我守密,這張唱片是本店的重要教材。但要是傳出去,很多人的心靈支柱就要倒了。教學很看時機的,不是每個人的時機都像你那麼快就來了。沒有先中毒過再清醒,不知道什麼叫執迷不悟。」他終於開始喝咖啡。
我抬抬眉毛,點點頭。「O Captain! My Captain!」
唱片行年後開始營業,是一個禮拜以後的事。我去,見窗內好像有人,一進門就看到那女孩在沙發上,抱著吉他,低頭撥弄琴弦。店裡的音響很吵,有個客人正在吧台前和老闆一起喝咖啡。我把自己往吧台前一掛,和這位唱片同好友善微笑了一下。
「這是什麼?」
店裡好像要被幾乎實體化的音樂給擠破了,我不覺得女孩聽得到她手指彈出的吉他聲。這音樂聲量大是大,倒並沒真的大到要震破耳膜的程度,而是它很嘈雜,毫無重點,好像各個頻率上面都有個什麼在吵鬧一樣。要說他是白噪音,也不是。它只是既無主題,又充滿存在感,怪異極了。
「瞧瞧怪咖。」大鬍子揚揚手掌大聲介紹旁邊這位客人。「用唱片聽噪音,真的比CD好聽十倍嗎?」
「好吧,五倍,應該至少有五倍。」那客人伸出手掌張開手指嚷著。
「噪音就是噪音。」大鬍子說。
「這很有紓壓效果的,不信我們整張聽完,你一定想跟我買。」客人的聲音聽起來飽滿得很得意。
大鬍子翻了個白眼,用力跟我說:「他叫林北彥!」
這名字聽起來怪怪的,但有來有往吧。「我叫阿靖!」
「本名何靖,你只要把『阿』改個部首就好了。」大鬍子補充。林北彥噪音中無聲一笑。
說了我是配角命吧,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小名和本名被拿來開玩笑,就是我在人際圈裡最輝煌燦爛的時刻了。
「沖杯咖啡給你,日本帶回來的咖啡豆。」大鬍子轉身去忙。
「日本?」
林北彥在磨豆聲加上音響傳出的噪音裡對我大吼:「那裡店長自己烘的,真的不錯。」
我們在幾乎聽不見對方聲音的狀況下,分享了這張怪專輯的資訊還有其他。等我們互相咆哮出私心最愛前三名,大鬍子開始進入修行者般的沖咖啡步驟。林北彥看起來人模人樣,報出來私心最愛的都是些又怪又吵得要死的專輯,我會被唱片封套吸引然後大鬍子一放出來我就說「謝了」的那種。
在高級音響的噪音療法中,大鬍子的禪修終於圓滿,把兩杯咖啡連小盤子往我面前一放,吼著指示:「朽木,一杯拿去給小妹。」
我聽話地端起一杯,大鬍子突破噪音大大嘖了一聲。「兩杯一起拿去。」
欸?奇怪?
但是用和別人結了婚的對象還有三十萬也不賣的限量唱片當做教材的黃金單身漢的話怎能不聽?
我小心翼翼地端著兩杯似乎不斷作勢威脅要溢出杯子的咖啡,走過去沙發那裡,盡量大聲說話但不讓自己像在吼叫。「嗨,不好意思,老闆說要請你喝咖啡。」
女孩抬起頭來,楞了一下,大聲問:「是我哥從日本帶回來的那個嗎?」
我點點頭。她微笑,把吉他放回它該在的位置上,伸手把一個小盤子接過去。我低頭看她閉上眼睛深深吸氣,好像想把咖啡氣味分子一點不漏地收到肺裡去。她的動作讓噪音專輯好像瞬間變得清新了。
她的睫毛不特別濃密,有種秀氣的感覺,微翹的前緣排列出一個好看的弧形。在店裡照明混合窗外照入的光線下,她的皮膚看起來好粉嫩,有種半透明的質感。大概像是霧面玻璃吧……不,更像是小時候曾經對著強光看,邊緣會微微透光的那種白色橡皮擦。我記得小時候曾經做過傻事,比起奶白的杏仁凍,我覺得透白色的橡皮擦比較像是食物,把我家長輩嚇得半死。
女孩睜開眼。「你不坐下嗎?」
「呃,好。」祖先!我的祖先們使勁的在幫我啊!我怎能不坐?
但我一直不知道可以開口說什麼。從音箱傾瀉而出的噪音,彷彿是瀑布往我頭上直澆。我有種幻覺,好像我和她是兩個修行人,坐在灰色大石上,讓音瀑不斷沖刷我們。
頭頂有種麻麻的痛感,我想起一支林懷民的舞作。我沒有親眼現場看過,但我從圖書館借光碟看過。為了寫個報告,忘了是什麼課,大概是某種通識課吧。那時候真的很不了解,大概報告也寫得很不好吧。為什麼一直都是同一個舞者呢?為什麼他願意每一場站在那裡,讓從天而降的稻榖不斷擊打他的頭、肩、手、身體?他個人到底在追尋什麼?想完成什麼?
但寫完報告以後,很快我就忘了一切好奇和疑惑。不過,如果現在我能想起那一幕,大概通識課老師的心意、心血也不算白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