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接近期末,一切都非常疲累難熬。我好些天沒有到唱片行去,所有事情都結束以後,我去了只想癱在沙發上,讓音樂隨便怎麼沖刷我。店裡沒客人,大鬍子問我要不要咖啡,我說不要,這陣子已經喝超商咖啡喝太多了。他播放那張現在已經漲到五十萬的「生命的教訓」,然後過來沙發坐下。
「朽木,跟你說個消息。」
什麼消息?南南嗎?
「我要把唱片行收起來。」
我整個人坐直了起來。
「這邊的屋主過世了,他兩個兒子對房子有點爭執,但都不像是要繼續租給我。我想也不好趁他們吵架,繼續佔著這裡,所以八月底要把店收起來。」他的表情沒像平時那樣看起來精神飽滿。
但是看他樣子也不像是覺得很遺憾,所以我問:「遷移嗎?搬去那裡?」
「不搬,唱片、器材、吉他和沙發帶回家,其他櫃子什麼的賣掉。我要把店收起來。」
「那你以後做什麼?」
「我再慢慢想想。人生很長,緣份很玄。」他露出像往常那樣咧嘴瞇眼的笑容。
那天我和他聊了很多別的,和音樂、唱片、咖啡都沒有關係的事情。他留了私人的手機號碼給我,隔天,結束營業的公告就用另外一個板子掛出來圍牆上。我去那裡,總是看到他一一和常來店裡的老面孔聊天,就不打擾他。
每次去,店裡面人都很多,大概都抱著和我一樣的心思。老闆一點也不想降價清倉,在最後這段時間,我們得仔細取捨,要把自己心中那張清單上的什麼唱片買下來。目睹自己清單上的唱片被別人抽起來的時候,我總明顯感到整個人的血壓升高,直到他最後決定先帶走某幾張,把「我那張唱片」又放回去原處。那些知道別人也在考慮的,我就不考慮了,優先購買。比起選唱片時偷瞄別人在幹麼的爾虞我詐,早買早心安。
反正口袋空空是一時的,但心靈空虛是一輩子的。
但我沒辦法完成我的清單,因為七月中我就被召回家了。爺爺奶奶出遊時遇上車禍,沒有生命危險,但是在恢復到能夠返家自行照顧之前,還得住院一陣子。家人努力拜託醫院讓他們兩人同病房,孫輩既然都放暑假了,得回家去排班輪流待在醫院。
八月中,大鬍子突然打我手機,說他已經提早兩個禮拜把店處理好。問明我沒辦法去店裡拿我的那些唱片,他說會包裝好,暫時寄放在林北彥那裏。
我直到開學第二天,有選修課,才匆忙回學校去。大三的課比較少,但每一堂都不能太隨意看待。第三週我開始覺得習慣新的學習步調,也終於接到爺爺奶奶出院回家的消息,才有空閒和林北彥聯絡。
我們約了個週日。我到他家去,吃驚發現他家不管從什麼方面來說,都是豪宅。林北彥把我介紹給他爸媽,兩老看起來都是樸素端莊的人。我們去他房間,見到他那裡除了大鬍子寄放給我的唱片以外,還有好幾箱自購唱片未拆。見到他家長什麼樣子,就算那些箱子裡面有那張「生命的教訓」,我也絲毫不會意外。
「跟你打個商量。」林北彥拍拍放在我唱片旁邊的箱子。「船長說整套音響系統要送給你,我想你既然住宿舍,也不會有地方放,能不能放在這裡借我用,唱片也放我這裡,你想要就過來聽?」
我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大鬍子沒提過要送我音響的事情,這是個徹底的大驚喜。林北彥的「商量」,其實更像是另外一項禮物,不但解決存放、保護器材和唱片的問題,而且如果來這裡,我會更容易見到南南!
我不用做什麼考慮就答應了,但見到林北彥還在重新調整他的唱片櫃位,我說等到他忙完了,我再來這裡拆我的箱。
「對了,南南最近忙什麼?沒看到樂團網站有新消息,也沒增加新歌。」我裝做很隨意,雖然聽的東西很大部分不重疊,但是聽唱片相對於做其他事情,也算是同好。讓同好知道自己喜歡他妹妹,不知怎的,我想到這就會有奇怪的羞恥感,只好一直都裝做自己只是南南樂團的歌迷。
「小南嗎?」林北彥從唱片櫃前回頭看我。「如果知道他們要解散,你會不會難過?」
「什麼?」這太令人吃驚了!上回見面,看他們團員之間的相處都很好。
「他們去環島的時候,有些事情。」他轉身過來說:「加上那次你拍的演出錄影,給唱片公司高層看以後,他們想單獨簽下小南,所以事情變得挺尷尬。現在小南和鼓手之間都不聯絡了,貝斯手的另外一個樂團又突然在獨立音樂圈紅起來,不管這邊。鍵盤手很生氣整個團變成這樣,退團去準備公費留學考試。樂團宣布解散是遲早的事,只是小南現在還在美國散心。」
去美國散心?「她現在人還好嗎?」
「她很好,和我表妹一起在紐約玩。」林北彥說:「她正在考慮一些事情,等她全都想好了,應該就會在網站上公布了。」
沒隔多久,網站上就有消息了。樂團解散,因為貝斯手很忙、鍵盤手準備考試、主唱決定到美國留學等等原因,沒有提到失聯的鼓手。
再次約週末到林北彥家裡去時,我問他:「唱片公司呢?小南不簽約嗎?」
「不簽,她覺得自己眼界太小,想先在紐約念音樂。」穿著運動服的林北彥拿支看起來很有設計感的美工刀,幫我把紙箱上的膠帶割開。「她計畫在那裡多接觸其他樂手,多玩些不一樣的東西。明年她樂團的鍵盤手也要去,她們想繼續在那裡組團。也許以後會試試看和那裡的唱片公司接觸。」
我們打開紙箱,林北彥「咦」了一聲,立刻從中間把一張專輯抽起來。「幹,原來是你,你那裡來的錢買這個?」
我又被大鬍子給餵了一驚,那張專輯正是「人生的教訓」。
「該不會又他送的吧?」林北彥翻了個白眼,大鬍子風格的白眼。「你說你是不是和他有一腿?」他立刻去暖擴大機。
我抓著那張專輯看,不敢相信它真的在我手裡。好一陣子以後,我才說得出話。「我好久沒有船長的消息了,傳簡訊都沒有回,他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去加州了。」林北彥回來和我一起看著手上的唱片。
「怎麼突然去加州?還提早收店。」
「他去找他錯過的人生啊。」他好好的沙發不坐,坐在地上的地毯。「船長實在是個浪漫真男人,你知道店裡的吉他和沙發是他從美國帶回來做紀念嗎?」
「和這張專輯的人生故事有關嗎?」坐得比主人高實在很奇怪,我從沙發上也溜下來地毯坐著。
「他也跟你說了選擇啊?」林北彥眼睛一亮。「那你選了什麼?」
「總之不是唱片,你呢?」
「倒和唱片沒有關係。」林北彥舒展身體。「他一開始就說我不准打這張專輯的主意。」
「那你為什麼還跟南南說要買?」
「因為『心願這種東西,讓我們有動力前進啊。』是不是?」他露出笑容。
「南南跟你說?」我瞪大眼睛。
「尷尬什麼?我覺得這句話很不錯啊!一點也不朽木。」他笑得更開心,伸手拍我的背。「我可是覺得深受鼓勵,決定調回臺北。」
「真假?」我更訝異。
「真的,小南拿你的話來勸我。」他靠過來。「借我拿,感受一下人生教訓的重量。」
我把專輯交給他,他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然後皺起眉頭靠近看開口,從封套裡抽出一張對摺的紙來,打開瞄了一眼。「朽木,給你的字條。」
我接過那張紙,見到從來沒見過但是卻有奇異熟悉感的字跡。紙上的字十分張狂,但張狂得很優雅,太矛盾了,活生生就是大鬍子本人。我幾乎可以想像他靠在吧台邊,用粗黑的筆寫下:
朽木,
我們聊天時聊到夢想,記得吧。我那人生的遺憾離婚了,但他同時也一直都是我人生的夢想,從來沒有變過。
這唱片你拿著,雖然你實在做得不大好,但是所有人裡面也只有你聽進去。
如果她真的是你的夢想,加把勁。加很多把勁。
「O Captain! My Captain!」林北彥把頭湊過來看。「加把勁?你這人真的很不帶勁,想追誰啊?」
我抬頭看他,感到很難以啟齒。
林北彥好像瞬間領悟了。「不會吧!是小南?」
我點頭。現在換林北彥一臉看起來很難開口的表情。
輪到我瞬間領悟。「不會吧!她有男朋友?」
他搖頭。
「那你這表情是怎樣?」
「她交的……是女朋友。船長不知道。」
我楞了好久。
後來林北彥把唱片拿去播。音樂聲中,我們兩個坐在地毯上,一直都沒開口說話。
聖誕節的時候,我借此名目把全部放在林北彥那裡的東西都送給他。他很高興,但也明白此後不會再見到我了,鄭重要我好好照顧自己。後來的事情我記不清了,大概真的是沒再見到他們任何一人吧。
在我剛提筆想記下一些回憶片段時,實在意料不到自己會逐漸想起來那麼多,再次經歷熱血和惆悵。說不定繼續寫下去,我還會想起來其他事,但我覺得已經夠了。或許,美麗的回憶就是該保持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