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好讀:海明威〈不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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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好讀:海明威〈不敗的人〉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海明威這種人的尊嚴來自他明明可以放棄、可以投降,卻始終撐下去。上班族們常說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工作,為了薪水?海明威的故事裡也常出現為了錢討價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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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擇雅:海明威在小說中常出現為了錢磋商的場景,但看完故事讀者會發現,錢不是重點。錢背後代表的尊嚴才是重點。這有點像現代人工作,除了薪水,還有比這個更大的東西。海明威小說中這個意識形態,我認為對現代人非常勵志。
張大春:為了微薄的錢。但爭取到那微薄的錢也就象徵爭取到很重要的尊嚴。你提的這點,都含括在這本短篇小說集裡寫鬥牛士的〈不敗的人〉。



〈不敗的人〉


曼威爾.嘉西亞爬上樓梯來到米蓋爾.瑞坦亞先生的辦公室。他放下行李箱,舉手敲門。沒人回答。站在走廊上的曼威爾覺得房裡有人。他可以透過門感覺到。

「瑞坦亞。」他說,一面側耳聽。

沒人回答。

他在裡面,沒錯,曼威爾想。

「瑞坦亞。」他說,用力敲門。

「誰啊?」辦公室裡的人說。

「是我,曼諾羅。」曼威爾說。

「你要幹什麼?」那個聲音問。

「我要工作。」曼威爾說。

門裡有個東西喀啦響了幾下,門就開了。曼威爾拎著行李箱走進去。

房間另一頭有個矮小的男人坐在桌子後面,頭頂上方是個馬德里標本剝製師做的公牛頭;四周牆上則掛著鑲框照片和鬥牛士的海報。

矮小的男人看著曼威爾。

「我以為他們會把你宰了。」他說。

曼威爾用指節在桌子上敲了敲。矮小的男人坐上前越過桌子望著他。

「你今年鬥了幾場牛?」瑞坦亞問。

「一場。」他回答。

「就那一場?」矮小的男人問。

「就一場。」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瑞坦亞說。他往後靠向椅背,看著曼威爾。

曼威爾抬頭望向牛頭標本。他以前常看,他對牠的興趣跟家族有關。大約九年前牠殺了他哥哥,有前途的那個。曼威爾記得那一天。釘著牛頭的橡木板上有個銅牌,曼威爾看不懂上面的字,但他想像成那是紀念他哥哥的。嗯,他是個好傢伙。

銅牌上該寫:「維拉括公爵的公牛『蝴蝶』,牠迎戰七匹馬,中了九根長槍,殺害了見習鬥牛士安東尼奧.嘉西亞。一九○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瑞坦亞看見他望著牛頭標本。

「公爵送來星期天要出場的那批牛會鬧出醜聞,」他說:「牠們全都軟腳。他們在咖啡館怎麼說的?」

「我不知道,」曼威爾說:「我才剛到。」

「嗯,」瑞坦亞說:「你還帶著行李。」

他書桌後方的身體靠向椅背,望著曼威爾。

「坐下,」他說:「把帽子脫了。」

曼威爾坐下來;脫掉帽子。他的面孔變了。他看起來很蒼白,他的髮髻往前綁,以免從帽子下緣露出來,這讓他樣子很奇怪。

「你臉色很差。」瑞坦亞說。

「我剛剛從醫院出來。」曼威爾說。

「我聽說他們把你的腿截斷了。」瑞坦亞說。

「沒有,」曼威爾說:「我的腿沒事。」

瑞坦亞傾身,越過桌面把木頭菸盒推向曼威爾。

「抽根菸。」他說。

「謝了。」

曼威爾點起菸。

「你抽嗎?」他說,把火柴遞給瑞坦亞。

「不抽。」瑞坦亞揮揮手。「我從來不抽。」

瑞坦亞看著他抽菸。

「你為什麼不找個工作去上班?」他說。

「我不想上班,」曼威爾說:「我是鬥牛士。」

「現在已經沒有鬥牛士了。」瑞坦亞說。

「我是鬥牛士。」曼威爾說。

「對,你在場上的時候是。」瑞坦亞說。

曼威爾笑了。

瑞坦亞一言不發地坐著,看著曼威爾。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讓你上夜場。」瑞坦亞提議。

「什麼時候?」曼威爾問。

「明天晚上。」

「我不想代替別人上場,」曼威爾說:「他們都是這樣死掉的。薩爾瓦多就是這樣死的。」他用指節敲著桌面。

「我只有這個缺。」瑞坦亞說。

「為什麼不排我下星期上場?」曼威爾建議。

「你拉不到觀眾。」瑞坦亞說:「他們只想看李崔、盧比多和拉托瑞。那幾個孩子很厲害。」

「他們會來看我的表演。」曼威爾語帶希望地說。

「不會,他們已經不知道你是誰了。」

「我很行。」曼威爾說。

「我說讓你明天晚上出場。」瑞坦亞說:「你可以跟賀南德茲那小子搭檔,在夏洛特他們比賽結束後宰兩隻小牛。」

「誰的小牛?」曼威爾問。

「我不知道,畜欄裡有什麼就是什麼。獸醫從日場刷下來的。」

「我不喜歡代人上場。」曼威爾說。

「要不要隨你。」瑞坦亞說,一邊靠向桌子開始看文件。他已經不感興趣了。曼威爾短暫地引起他懷想過去,那吸引已經消失。他想讓他代替拉瑞塔上場,因為價錢更便宜。他也可以用便宜的價錢找其他人,但是他想幫幫他。總之他已經給他機會了,由他決定。

「我可以拿多少?」曼威爾問。他還在考慮拒絕,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絕。

「兩百五十比塞塔。」瑞坦亞說。他本來打算出五百的,但張嘴卻說出兩百五十。

「你付維洛達七千。」曼威爾說。

「你不是維洛達。」瑞坦亞說。

「我知道。」曼威爾說。

「他吸引觀眾,曼諾羅。」瑞坦亞解釋道。

「當然。」曼威爾說。他站起來。「給我三百,瑞坦亞。」

「好吧。」瑞坦亞答應了。他伸手到抽屜裡找一張紙。

「我可以先拿五十嗎?」曼威爾問。

「當然。」瑞坦亞說。他從錢包裡拿出一張五十比塞塔的紙幣,攤平放在桌上。

曼威爾把鈔票拿起來放進口袋裡。

「能組一個隊伍嗎?」他問。

「我有專門上夜場的孩子。」瑞坦亞說:「他們不錯。」

「騎馬的長槍鬥牛士呢?」曼威爾問。

「沒幾個人。」瑞坦亞承認。

「我得有個一好長槍手。」曼威爾說。

「那去找一個,」瑞坦亞說:「你去找。」

「不能用這些錢,」曼威爾說:「我不能用六十個銀幣請人組隊伍。」

瑞坦亞沒說話,從大書桌後面看著曼威爾。

「你知道我需要一個好長槍手。」曼威爾說。

瑞坦亞一言不發只是遠遠看著曼威爾。

「這是不對的。」曼威爾說。

瑞坦亞靠向椅背,繼續打量他。從遠處打量他。

「有普通的長槍手。」他提議。

「我知道。」曼威爾說:「我知道你說的普通長槍手。」

瑞坦亞沒有微笑,曼威爾知道結束了。

「我只想要有一半勝算。」曼威爾想說道理:「我想讓觀眾知道要刺牛的什麼地方。我只需要一個好長槍手。」

他在跟一個已經沒在聽的人說話。

「如果你要額外人手,」瑞坦亞說:「自己去找。外面有現成的隊伍,你愛找幾個長槍手就找幾個。卓別林組的搞笑表演十點半結束。」

「好吧。」曼威爾說:「如果你這麼覺得的話。」

「我這麼覺得。」瑞坦亞說。

「明天晚上見。」曼威爾說。

「我會去。」瑞坦亞說。

曼威爾拎起行李箱走出去。

「把門關上。」瑞坦亞叫道。

曼威爾回頭看,瑞坦亞仍舊傾身向前看文件。曼威爾把門拉緊,聽到喀啦一聲。

他下樓走出大門,來到明亮炙熱的街上。街上非常熱,白色建築反射的光突兀刺眼。他沿著陡峭坡道有陰影的那一側走向太陽門廣場。陰影感覺像流水一樣扎實清涼。過馬路時熱意突然襲來。曼威爾一路上沒有看到半個認識的人。

他在太陽門廣場前轉進一家咖啡館。

咖啡館裡很安靜。牆邊的桌位上坐著幾個人。其中四個人圍著一張桌子玩牌。靠牆邊坐的男人大部分在抽菸,桌上放著空咖啡杯和烈酒杯。曼威爾走過長形房間到後頭小房間去。有個人坐在角落的桌位睡覺。曼威爾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

一個侍者走進來站在曼威爾桌邊。

「看見祖立托了嗎?」曼威爾問他。

「午飯前來過,」侍者回答:「他要到五點才會再回來。」

「給我咖啡、牛奶,和一杯跟平常一樣的。」曼威爾說。

侍者帶著托盤回來,上面是一個大咖啡杯和一個烈酒杯。他的左手拿了瓶白蘭地。他把東西放在桌上,跟著他進來的小男孩從兩支閃亮的長把尖嘴壺裡倒出咖啡和牛奶。

曼威爾脫下帽子,侍者注意到他往前綁的髮髻,便對倒咖啡的小男孩眨眼,一面把白蘭地倒進曼威爾咖啡杯旁邊的小玻璃杯裡。倒咖啡的小男孩好奇地看著曼威爾蒼白的面孔。

「你在這裡鬥牛嗎?」侍者問,把酒瓶塞起來。

「是的。」曼威爾說:「明天。」

侍者站著,把酒瓶抵在腰際。

「你是卓別林組的嗎?」他問。

倒咖啡的小男孩忍住笑別開視線。

「不是,正規的。」

「我以為他們要派查夫斯跟賀南德茲上場。」侍者說。

「不是。我跟另外一個。」

「誰?查夫斯還是賀南德茲?」

「我想是賀南德茲吧。」

「查夫斯怎麼了?」

「他受傷了。」

「你從哪聽說的?」

「瑞坦亞。」

「喂,路易,」侍者對著隔壁房間叫道:「查夫斯被牛牴了。」

曼威爾打開方糖的包裝紙,把糖放進咖啡裡。攪動之後喝下去,又甜又熱,溫暖了他空空的胃。接著他把白蘭地喝掉。

「再給我一杯那個。」他對侍者說。

侍者拔起瓶塞,倒了滿滿一杯,甚至溢出一杯的量到碟子上。另一個侍者來到桌子前面,倒咖啡的小男孩走開了。

「查夫斯傷得很重嗎?」第二個侍者問曼威爾。

「我不知道,」曼威爾說:「瑞坦亞沒說。」

「他在乎個屁,」高個子侍者說。曼威爾以前沒見過他,一定是剛來的。

「在這個城裡你只要跟瑞坦亞站一邊,那就搞定了。」高個子侍者說:「要是你不跟他同一邊,那不如出去給自己一槍。」

「說的沒錯。」另一個走進來的侍者說:「你說的一點沒錯。」

「就是,我說的沒錯。」高個子侍者說:「那個傢伙的事我說的不會錯。」

「看看他怎麼對待維洛達。」第一個侍者說。

「不只這樣,」高個子侍者說:「看看他怎麼對待馬西亞爾.拉藍塔,看看他怎麼對待納西歐納爾。」

「你說的對,小子。」矮侍者同意。

曼威爾望著他們站在他桌子前面講話,喝完他的第二杯白蘭地。他們已經忘記他了,他們對他不感興趣。

「看看那群駱駝,」高個子侍者繼續說:「你見過這個叫做納西歐納爾二世的傢伙嗎?」

「我上星期二看過他,對吧?」第一個侍者說。

「他就是隻長頸鹿。」矮侍者說。

「我當時怎麼說的?」高個子侍者說:「我說那些都是瑞坦亞的人。」

「喂,再給我一杯那個。」曼威爾說。他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把侍者溢到碟子上的白蘭地倒進杯子裡喝掉了。

第一個侍者心不在焉地加滿了他的杯子。這三個人一面講話一面走出房間。

角落裡的那個男人還在睡覺。他每吸一口氣就發出輕微的鼾聲。他的頭往後靠在牆上。

曼威爾喝掉他的白蘭地。他也覺得想睡。到城裡去太熱了,而且沒事可做。他想跟祖立托見個面,在等他的時候睡一覺。他把行李箱踢到桌子底下,確定它在那裡。或許把箱子放到椅子底下靠著牆比較好。他彎腰把箱子推進去,然後他趴在桌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有人坐在他對面。這人又高又壯,褐色多肉的面孔像印第安人。他已經坐一會兒了。他揮手要侍者走開,坐著看報紙,偶爾垂眼望著趴在桌子上睡覺的曼威爾。他費力地看報紙,嘴唇隨著每一個字動作,讀累了就望向曼威爾。他沉沉地坐在椅子上,黑色的寬邊帽壓得低低的。

曼威爾坐直身子看著他。

「哈囉,祖立托。」他說。

「哈囉,小子。」壯漢說。

「我睡著了。」曼威爾握著拳頭用手背揉前額。

「我想也是。」

「你好嗎?」

「很好。你好嗎?」

「不太好。」

他們倆都沉默下來。長槍鬥牛士祖立托望著曼威爾蒼白的臉,曼威爾低頭望著長槍鬥牛士巨大的雙手把報紙折起來放進口袋裡。

「我要請你幫忙,強手。」曼威爾說。

祖立托綽號叫「強手」。他只要聽見這名字就會想到自己的大手。他尷尬地把手放在桌上。

「我們喝一杯吧。」他說。

「當然。」曼威爾說。

侍者進來、出去、又進來。他走出房間的時候回頭看桌旁的兩個男人。

「怎麼了,曼諾羅?」祖立托放下杯子。

「明天晚上幫我刺兩頭牛好嗎?」曼威爾問,隔著桌子望向祖立托。

「不行。」祖立托說:「我不刺牛了。」

曼威爾低頭望著他的酒杯。他猜到答案會是這樣,現在他聽到了。好吧,他聽到了。

「對不起,曼諾羅,我不刺牛了。」祖立托看著自己的手。

「沒關係。」曼威爾說。

「我太老了。」祖立托說。

「我只是問問。」曼威爾說。

「是明天夜場嗎?」

「對。我想如果有一個好長槍手,我就可以辦到。」

「你拿多少錢?」

「三百比塞塔。」

「我刺牛都拿得比這個多。」

「我知道。」曼威爾說:「我沒資格問你。」

「你為什麼還幹這行?」祖立托問:「你為什麼不把髮髻剪了,曼諾羅?」

「我不知道。」曼威爾說。

「你幾乎跟我一樣老了。」祖立托說。

「我不知道,」曼威爾說:「我非幹不可。要是能設法有一半勝算就好了,我只要這樣。我非幹下去不可,強手。」

「你不必這樣。」

「我必須這樣,我試過不要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這樣是不對的,你得洗手不幹。」

「我做不到,而且我最近狀況不錯。」

祖立托看著他的面孔。

「你最近不是在醫院裡。」

「我受傷那時候狀況正好。」

祖立托沒有說話,他把碟子上的白蘭地倒進杯子裡。

「報紙上說他們沒有看過這麼精采的最後戳刺。」曼威爾說。

祖立托望著他。

「你知道我打起精神就很厲害的。」曼威爾說。

「你太老了。」長槍手說。

「不會,」曼威爾說:「你比我大十歲。」

「我不一樣。」

「我不會太老。」曼威爾說。

他們沉默地坐著,曼威爾盯著長槍手的表情。

「我在受傷之前一直都很厲害。」曼威爾主動說。

「你該看看我那幾場的,強手。」曼威爾責怪地說。

「我不想去看你,」祖立托說:「那讓我緊張。」

「你最近都沒看過我上場。」

「我看過你很多次。」

祖立托望著曼威爾,避開他的眼睛。

「你應該洗手,曼諾羅。」

「我不能。」曼威爾說:「我跟你說了我現在狀況很好。」

祖立托傾身向前,兩手放在桌上。

「聽著,要是你明天不成功就洗手的話,我就幫你。知道了嗎?你答應嗎?」

「沒問題。」

祖立托鬆了一口氣,靠向椅背。

「你得洗手不幹了。」他說:「不要再鬧了,你得剪掉髮髻。」

「我用不著洗手不幹。」曼威爾說:「你等著看,我有本事。」

祖立托站起來,爭論讓他覺得很累。

「你得停了。」他說:「我會親自剪掉你的髮髻。」

「不,你不會。」曼威爾說:「你絕對沒機會。」

祖立托叫來侍者。

「來吧,」祖立托說:「到家裡去。」

曼威爾伸手到椅子底下拿行李箱。他很高興,他知道祖立托會替他刺牛的,現在還活著的長槍鬥牛士中他最厲害。現在一切都很簡單了。

「到家裡來吃飯。」祖立托說。


曼威爾站在馬場裡等卓別林組表演結束。祖立托站在他旁邊。他們站的地方很暗。通往鬥牛場的大門是關上的。他們聽到上方傳來喊叫聲,接著是一陣爆笑,然後安靜下來。曼威爾喜歡馬場周圍散發馬廄的氣味,在黑暗裡很好聞。鬥牛場又傳來一陣喧囂,然後是掌聲,延長的掌聲,持續不斷。

「你看過那些傢伙嗎?」祖立托問,黑暗中他在曼威爾身邊顯得高大陰森逼人。

「沒有。」曼威爾說。

「他們滿好笑的。」祖立托說。黑暗中他對著自己微笑起來。

通往鬥牛場那道緊閉高大的雙扇門打開來,曼威爾看見刺眼弧光燈照亮的鬥牛場,廣場四周一片黑暗,只有看台高高矗立;兩個打扮成流浪漢的人繞著鬥牛場邊緣跑步鞠躬,後面跟著一個穿著旅館服務生制服的人,他彎腰撿起人們扔在沙地上的帽子和手杖,扔回黑暗中的看台去。

馬場的電燈亮了。

「我去找一匹馬來騎,你召集孩子們。」祖立托說。

騾子叮噹的鈴聲在他們背後響起,鬥牛場上死掉的公牛會被騾子拖走。

剛剛在防牛圍欄跟座位中間的通道上看搞笑表演的鬥牛隊伍成員,走回馬場,在燈光下聚在一起講話。一個穿著銀橘相間服裝的英俊小伙子過來對曼威爾微笑。

「我是賀南德茲。」他說著伸出手。

曼威爾握住他的手。

「今天晚上就是普通的大象。」男孩愉快地說。

「是有角的大象,」曼威爾同意。

「你抽到了下下籤。」男孩說。

「沒關係,」曼威爾說:「牠們越大,下人就越有肉吃。」

「你從哪裡學到這句的?」賀南德茲露齒一笑。

「這是老笑話了,」曼威爾說:「你把隊員叫來,我看看有怎樣的人。」

「你有些不錯的人。」賀南德茲說。他非常愉快,他以前上過兩次夜場,開始在馬德里有追隨者了。他很高興鬥牛幾分鐘後就要開始。

「長槍手呢?」曼威爾問。

「他們在畜欄裡搶漂亮的馬來騎。」賀南德茲露齒笑道。

騾隊很快通過大門,鞭子咻咻作響,鈴鐺錚錝,小公牛刨地揚起一片塵沙。

公牛一通過他們就整隊準備出場。

曼威爾跟賀南德茲站在前面。隊上的年輕人在後面,他們沉重的斗蓬掛在手腕上。四位長槍鬥牛士騎在馬上,在昏暗的畜欄裡直直握著他們的鋼尖長槍。「瑞坦亞不肯給我們足夠的光線讓我們看馬真是太奇怪了。」一個長槍手說。

「他知道不要看得太清楚我們會比較高興。」另一個長槍手說。

「我騎的這玩意幾乎撐不住我。」第一個長槍手說。

「好啦,至少是馬。」

「當然,這是馬。」

他們在黑暗中騎在瘦弱的馬上交談。

祖立托沒有說話。他騎著唯一一匹穩健的馬。他測試過,在畜欄裡讓牠轉圈,牠會隨著轡頭和馬刺動作。他剪掉了把牠耳朵緊緊往下綁住的繩子,拿掉牠右眼的眼罩。這是一匹結實的好馬,腳步穩健。他只需要這樣。他打算整場鬥牛都要騎牠。他在昏暗中坐在繡花的大馬鞍上等待出場。他一騎上馬就開始在心中演練整場刺牛的過程。兩邊的長槍手不斷講話。他沒有聽見他們。

兩位鬥牛士分別站在各自的三個助手前面,他們的斗蓬也捲在左手臂上。曼威爾想著站在他背後的三個孩子。他們大概十九歲,跟賀南德茲一樣都是馬德里人。其中一個是吉普賽人,面色黝黑、嚴肅、冷淡。是他喜歡的樣子。他轉過身。

「你叫什麼名字,孩子?」他問吉普賽人。

「福安特斯。」吉普賽人說。

「好名字。」曼威爾說。

吉普賽人笑起來,露出牙齒。

「牛出場以後交給你,讓牠跑一跑。」曼威爾說。

「好。」吉普賽人說。表情嚴肅。他開始想自己要怎麼做。

「開始了。」曼威爾對賀南德茲說。

「好。我們上。」

昂起頭,隨著音樂搖擺,右手自由揮舞,他們上場。越過弧光燈下鬥牛場的沙地,鬥牛士助手們在他們身後散開。接著長槍鬥牛士騎馬出場,他們後面是鬥牛場的工人和繫著鈴鐺的騾隊。他們走過鬥牛場,觀眾對著賀南德茲拍手。他們高傲地搖擺身體前進,直視前方。

他們在主席前面鞠躬,一行人分散成各自的小組。鬥牛士們走到防牛柵欄旁邊,把沉重的斗蓬換成輕便的鬥牛披風。騾隊退場了。長槍鬥牛士策馬繞著鬥牛場奔跑,其中兩人從他們進來的門口騎出去。工人把沙地掃平。

曼威爾喝了一杯瑞坦亞的代理人替他倒的水,他當他的經理兼持劍手。賀南德茲跟他自己的經理說完話後走過來。

「你的架勢不錯,小子。」曼威爾稱讚他。

「他們喜歡我,」賀南德茲高興地說。

「入場儀式怎樣?」曼威爾問瑞坦亞的代理人。

「跟結婚典禮一樣。」代理人說:「很好。你們倆就像赫塞里多和貝爾蒙特。」

祖立托騎馬經過,宛如一座壯碩的騎士雕像。他調轉馬頭,讓牠面向鬥牛場另一端公牛入場的柵門。弧光燈的感覺很奇怪。他以前在午後烈陽下刺牛賺大錢。他不喜歡弧光燈。他希望能快點開始。

曼威爾走到他旁邊。

「刺牠,強手。」他說:「替我把牠切成塊。」

「我會刺牠的,小子,」祖立托朝沙地吐口水。「我會讓牠跳出場子。」

「制住牠,強手。」曼威爾說。

「我會制住牠的。」祖立托說:「牠為什麼還沒出來?」

「要出來了。」曼威爾說。


─ 未完,摘選自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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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鼓舞年輕世代的諾獎得主海明威,經典短篇重現

這14個男人,沒有女人,不談情、沒有大道理,鬥牛賽、拳擊場、大戰前方......戰到最後一刻,不許自憐,拒絕悲觀,對他們而言,人生還有甚麼?不就是受傷自己站起來、挫敗不讓自己倒下去。

沒有人比得上海明威對當代寫作世界的影響。筆法乾淨冷冽、線條清明,卡爾維諾、馬奎茲、張愛玲都奉他的寫作為摹本。沒有人比海明威更能鼓舞殘酷世界中的年輕人,面對現實的幻滅,海明威式的英雄依舊奮戰。

因為他們深信:「這世界摧毀每個人,但是總有些人能在受傷處堅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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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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