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的夏日私房電影課// 三個梁朝偉和愛情符號學

2019/07/04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摘自:《夜短夢長》,〈大於鈕釦,小於鴿子蛋:三個梁朝偉和愛情符號學〉
頂得住梁朝偉脈脈電眼的,是張曼玉,接得住張曼玉這儀式般日常風姿的,只有梁朝偉。
打牌,一個通常的規則是,拿到黑桃三的,獲得出牌權。在華語電影圈,這個能為你拿到出牌權的黑桃三,首選梁朝偉。
梁朝偉出道至今,不算龍套,出演過的影視劇有七十多部,雖然這個量,在香港影星中,不算驚心動魄,但是梁朝偉卻絕對是讓導演拿著可以第一時間到處吆喝的,不知多少次了,梁朝偉為各種款式的電影贏來了投資、女主和獎項。今天只說梁朝偉主演的和上海有關的三部華語電影,在這三部電影中,梁朝偉扮演的,都是情人。
影史上,無數導演挑戰過上海題材。十九世紀末,電影登陸人間的時候,第一代影迷就可以通過神秘箱子看到《上海街景》(Shanghai Street Scene ; 1898)和《上海警察》(Shanghai Police ; 1898),因此,從一開始,上海就是作為奇觀獲得影像定義。後來,無論是馮.斯登堡(Josef von Stenberg)拍《上海特快車》(Shanghai Express ; 1932),拍《上海風光》(Shanghai Gesture ; 1941),還是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拍《上海小姐》(The Lady from Shanghai ; 1947),上海,都被明示或暗示為一個深淵般的迷人存在,就像《上海》(Shanghai ; 2010)臺詞宣告的:「上海,讓我莫名恐懼。」
現在,來看梁朝偉和他的上海女人。
周慕雲
千禧年上映的這部《花樣年華》不是以上海為背景,卻比絕大多數的上海故事更有上海調性。跟前兩部作品一樣,《花樣年華》也是名作改編,但王家衛只取了劉以鬯小說《對倒》的意。
六十年代,香港,有婦之夫周慕雲和有夫之婦蘇麗珍,同一天入租了一個以上海人上海話為主的小樓,這個雙城記的參差設定和留白對照很漂亮。後面故事的展開也是用這種參差留白法。小樓公共空間侷促,走道裡彼此貼身而過,周慕雲的妻子和蘇麗珍的丈夫好上了,但是這兩個人沒有在電影中真正出場,周慕雲和蘇麗珍想不明白伴侶怎麼會出軌,約了商量,幾個回合,他們發現,在想像和演繹姦情的時候,他們自己已然對倒。
王家衛說,這部電影是要講「上海人發生在香港的故事,而且是保留了老上海情調的香港」,這個說法,構成了電影總綱。上海故事用了香港背景,上海和香港互為對方的面子和裡子,就像沒有出場的周慕雲妻子和蘇麗珍丈夫,他們是被周慕雲和蘇麗珍隱喻的,四人局刪到雙拼戲,王家衛的減法取得了加法的效果,發生在香港的上海故事也比本土背景更具有衝擊力,因為導演可以肆意地把上海元素都堆上去,小樓裡的文化移民在小樓裡集中懷個舊,這樣的做法合乎情理;同樣原理,周慕雲和蘇麗珍,他們兩人演繹了對方的故事,掀開了自己的塊壘,也催動了洶湧的未來,一場戲裡包含了四對感情,討巧又別致。
減法做成加法,也體現在周慕雲和蘇麗珍的短兵相接中。整部電影有床但沒有床戲,兩人之間有愛但不做愛。計程車裡,周慕雲的手滑向蘇麗珍,她內心的掙扎體現在手裡,終於還是掙脫。花樣年華裡的時光戀人,裝扮也是欲說還休你我對倒,張曼玉高領旗袍下襬開小叉,梁朝偉西裝領帶頭髮三七開,禁欲解釋情慾,糾結暗示釋放,他們之間一來一回,頂得住梁朝偉脈脈電眼的,是張曼玉,接得住張曼玉這儀式般日常風姿的,只有梁朝偉。
說起為什麼選梁朝偉演男主,王家衛說:「他跟我拍了五部戲,他每個電影裡面的角色都不太一樣,他可以做古代劍客,也可以是同性戀……很多香港演員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梁朝偉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他很有勇氣……在香港很多演員現在差不多四十歲了,還在影片中飾演十多二十歲的角色,這種情況不會長久。有的觀眾感覺成熟就是老。梁朝偉基本上是一塊海綿,他可以吸收很多東西,每一次他都會做一點不一樣的東西讓你驚喜一下。」
《花樣年華》裡的驚喜是什麼呢?看了幾次電影,我覺得是,梁朝偉落實了王家衛追求的那種「用物質表現感情」,粗糙的說,王家衛試圖建構感情的物質表情包,梁朝偉幫他完成了一部份。《花樣年華》中的「用物質表現感情」雖然離《海上花列傳》中更激進的「感情物化」和「物化感情」還有很多距離,但是,以梁朝偉為主題的表情包毫無疑問創造了一種形式,後代導演至今還在模仿梁朝偉表情包。
電影中,蘇麗珍這個人物設置是高度形式化的,無論是旗袍還是動作,都讓她離地一尺。她拎著保溫桶去買雲吞,一路有〈Yumeji’s Theme〉這華麗音樂陪護,因此,雖然蘇麗珍一直跟各種家用器皿比如電飯煲、保溫桶發生著關係,但她自己是沒有煙火氣的,她的人氣是周慕雲幫她夯實的。影片中,周慕雲在前景蘇麗珍在後景時,氣氛也更寫實。周蘇兩人,是故事中兩對夫妻裡的實線人物,而周蘇之間,周慕雲又更是實線人物,他呼吸,他抽菸,他的激動和衝動,都更真實。周慕雲和蘇麗珍一起吃牛排,他拿刀叉的手勢是個人化的,不像蘇麗珍的刀叉動作是標準舞姿,而周慕雲帶點孩子氣的提刀動作,使得他吃牛排的時候,有一種天真,他用打火機的動作,也有個人印記,因為剛剛直面了自己妻子和對方丈夫偷情的真相,他的大拇指曲指用力,打了兩下才打出火。這些小動作,屬於梁朝偉個人,他和物打交道時候,他在物品身上留下了靈韻,這些靈韻,就是王家衛的形式。作為全球小資偶像,很多人說王家衛「裝」,他是裝,不過他裝出了裝置,這是之前的小資導演沒有完成過的。張曼玉負責實現「花樣」,梁朝偉完成了「年華」,他們在一起,不用其他體位,就能創造欲仙欲死的情慾氣氛,網上每次全球「騷」片票選,《花樣年華》都能入圍,不是沒有道理。
在梁朝偉的手裡,物品暈染了色情,它們都能開口說話,甚至,本質上,這是一部不動手不動腳的黃色電影,一部懷舊的黃片。大提琴訴說欲望,好像人淡如水,其實人人自醉,突然響起的〈Quizas Quizas Quizas〉的前奏,配合著電話兩頭的周慕雲和蘇麗珍,兩人都不說話,只有心跳心跳心跳,這樣準床戲的場景設置,帶出的效果也跟床戲差不多,既愉悅又憂傷。在這個意義上,王家衛的確是愛情符號大師,西洋畫報千島醬,黑膠唱片石階路,他為愛情的發生製造了一系列的配對裝置,當然,其中最大的裝置是張曼玉和梁朝偉,到最後,這兩個人也幾乎秉具了物性,當梁朝偉拿著電飯煲聽周璿的〈花樣的年華〉,歌聲在他和幾乎靜止的張曼玉之間來回撕扯奔流,王家衛完成了他的愛情符號學。
王家衛的電影橋段於此達至峰巔,後來,他還拍過一些不錯的電影,比如《一代宗師》(2013)的上半部,可惜,一代宗師後來成了一代情師,梁朝偉最終拿著個鈕釦跟章子怡推來推去,實在太清純。就像《花樣年華》的結尾,也是情感泛出來,壞了前面永遠不亂的旗袍和髮型。不如侯孝賢《海上花》最後一個鏡頭,境況淒慘的沈小紅在沒有娘姨的居所,一個人不聲不響接待老客,無聲勝有聲,雖然這一筆也有點重。
畢竟說到底,上海故事裡的男女,用不著把感情說出口,上海話裡,也沒有愛這個詞。這個城市的愛情,本來就建築在物品之上,每一件物品,也都在很久很久以前,被愛過。就像沈小紅屋子的東西,都是王蓮生的錢買的,就像周慕雲蘇麗珍摸過的每一樣東西,都是他們愛情的彈幕。這個,李安不懂,在上海,祭出那麼大的沒有人摸過的鴿子蛋,用《繁花》的說法,讓梁朝偉多少「尷尬」,其中道理,一百多年前的上海人都懂,猶如沈小紅心裡明白,王蓮生為張惠貞一口氣花的大筆錢,不是愛。
這是愛情的符號學,它大於鈕釦,但小於鴿子蛋。
─未完─

毛尖,本名就是毛尖,是愛喝茶的爺爺給她取的。擁有「外語學士、中文碩士、人文學博士」三頭銜,觀影逾萬部,被譽為「當代電影與文學的目擊者」。
她看電影,看電影深處的奇妙情思 她寫電影,寫電影內外的百味人生 11篇電影專文評論,寫閱讀,寫人生。她曾玩笑說,去世後的墓誌銘上寫十部影劇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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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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