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的夏日私房電影課// 男人和火

2019/06/29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摘自:《夜短夢長》,〈一個人可以在哪裡找到一張床:男人和火〉
火是電影中的萬有引力和萬能轉換。災難片戰爭片中的明火暗火不算,黑幫電影中有槍火,武俠電影中有野火,懸疑片中有鬼火,科幻片中有天火, 歷史劇中有烽火,青春劇中有螢火,宗教題材中有聖火香火,倫理題材中有慾火恨火。
卓別林用《救火員》(The Fireman ; 1916) 拉開的西方消防劇情片,至今有一個世紀,蝴蝶領銜的《火燒紅蓮寺》(1928),引發的東方「火燒」系 列也有九十春秋,火終結了羅徹斯特藏在閣樓上的瘋女人,終結了《蝴蝶夢》 (Rebecca ; 1940)中癡迷舊主的女管家丹佛斯太太,但烈火中永生的銀幕形象也有千千萬,包括《少林寺》(1982)中的老方丈,為了保全少林不惜以身殉火。
不過,今天要講的火,和上面的各種大火小焰不一樣。它們出現在電影中,既不推動情節,也不承擔轉折,它們可能是生命的火光,也可能不是。 它們好像是一代代男主人翁的歲月火把,是他們告別童年告別青春告別衰老的儀式,又好像都不是。這些肖像般在電影中閃現過的火光,映射了電影史中男主人翁的成長軌跡,是希望,也是絕望;是寒光,也是霓虹。

他不是生病,他也不是睡覺,他是死了

《站在我這邊》(Stand by Me ; 1986) 這部電影很久以前看的,關於四個男孩的成長故事。片子算不上經典,但不知為什麼,縈繞我至今。也可能,電 影中的孩子讓我想到我的表弟,他跟主人翁克里斯樣貌相似,甚至我想,如果 表弟沒有在一九八五年溺亡,可能也會有一個克里斯這樣的命運。
電影改編自史蒂芬.金 (Stephen King)的小說《總要找到你》(The Body),也是我唯一有點喜歡的史蒂芬.金 少年題材作品。影片以回憶的方式展開,作家戈蒂因報紙上的一則死訊想起了一段童年往事。五十年代的俄勒岡 小鎮,他和死黨克里斯、泰迪和維恩一起,抱著一戰成名的決心,出發去河對岸的森林尋找男孩布勞爾的屍體,死去的男孩和他們一樣大,十二歲。他們想像著找到屍體以後,榮升為小鎮英雄,接受天南地北的電視採訪。
雖然是史蒂芬.金的原作,《站在我這邊》沒什麼恐怖氣息。滿嘴粗話的四少年儘管都來自不快樂的家庭,但他們快樂地向遠方開拔,因為「人這輩子,再也不可能交到像十二歲時那樣好的朋友了」。戈蒂的哥哥車禍過世,父母走不出長子過世的陰影,讓戈蒂覺得死的應該是自己,他靠編故事自我療 傷;克里斯的家庭失序,哥哥艾斯是鎮上的混世魔王,欺負自己的弟弟也毫不 手軟,但克里斯卻有特別溫暖的靈魂,作為四人幫的幫主,他男人一樣地照拂三兄弟,敏感的戈蒂在克里斯身上找到了生活的安全感。泰迪心中的戰爭英雄 父親其實有精神病,差點燒掉了泰迪的耳朵,胖乎乎的維恩最膽小,但胖子有胖子的煩惱。四個孩子一路前行互相嘲笑,用新學的髒詞招呼對方的媽,不過 當他們違規走上鐵軌橋的時候,突然火車從後面駛來,下面是浩蕩大河後面是機車呼嘯,他們屁滾尿流狼奔豕突地跑過火車後,終於都癱了。


野地裡他們生起一堆火,夜色裡給自己壓壓驚,克里斯給大家點上菸,三個抽菸少年請求不抽菸的戈迪給大家講個故事,戈蒂於是編了一個「吃披薩大賽」,結尾是,大賽變成了嘔吐大會,孩子們聽得不亦樂乎。故事結束聽廣播侃大山:
「整個晚上我們說的都是些言不及義的廢話,」類似「唐老鴨是鴨米老鼠是鼠,那 Goofy 是什麼?」導演萊納(Rober Reiner)給每個孩子特寫,少年臉龐映襯著小小火光,他們一邊嚴肅地討論 Goofy 是狗還是司機,一邊都在 心裡想著死掉的布勞爾,這樣等他們躺下睡覺,突然聽到遠方女人哭似的狼叫聲,大家不約而同叫出了在心頭盤旋很久的「布勞爾」,於是說好輪流守夜。

四個孩子拿著克里斯從家裡帶出來的手槍守夜,胖維恩最緊張,克里斯最 沉穩。克里斯身上有一種格外迷人的氣質,柔弱敏感的戈蒂在夢魘中醒來,看到克里斯守護在身旁,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安全感幾乎可以守望他一生,而挨 著戈蒂小小的肩膀,克里斯也吐露了一個壞孩子的委屈和辛酸,「沒有人會相信我,鎮上所有的家庭都看不起我們」,在那一剎那,戈蒂明白了為什麼父母 不喜歡他交往的朋友,以後他會上大學,但是他的三夥伴最多進技校。天光漸亮,火光漸暗,十二歲的孩子開開心心地說著屎尿屁,一致同意電視裡的安蒂妮胸部變大了,但是,火堆邊度過的這一個晚上讓他們明白,如此天堂般的快 樂和戰慄,都只屬於這一刻。

他們繼續上路,渡過滿是吸血水蛭的羅耶河後,他們終於接近目標。導演沒有玩懸念,四少年很快在森林中找到了布勞爾的屍體,「他不是生病,他也不是睡覺,他是死了。」美國文學史家迪克斯坦(Morris Dickstein)說,當你第一次產生一種無法彌補或無法補救的感覺時,就是長大成人。站在布勞爾的 屍身邊,四少年的童年結束。

他們沒敢多看,準備用樹枝做個擔架把他擡回去。不過,克里斯的哥哥艾斯率領他的眼鏡蛇幫也趕到了,他們也想拿到屍體揚名立萬。面對人多勢眾且 比他們大出一截的惡棍幫,維恩和泰蒂先後閃人,艾斯準備對不屈不撓的弟弟 克里斯動刀子的時候,戈蒂向天空開了一槍,沉著冷靜地逼退了眼鏡蛇幫。

最後,他們沒有拿屍體邀功,打了匿名電話報案了事。就像維恩之前說的:「也許,我們不應該像參加舞會一樣去看一個死去的孩子。」面對和他們 一樣大的再也不能呼吸的布勞爾,他們放棄了之前的英雄夢。生活的陰影和黃昏的陰影從林間穿過,他們在回家的路上,儘管思潮洶湧,但都很少說話。終於回到才離開兩天的小鎮,少年們覺得,他們的小鎮變小了。

很多年過去。維恩泰迪和他們來往少了,而親愛的克里斯,在一次餐廳勸架中,被刺中喉嚨,當場死亡。戈蒂就是因為在報紙上看到克里斯的死訊,才想起這段往事。

克里斯的最後死亡,讓很多影迷抗議。不過,水銀少年瑞凡.菲尼克斯 (River Phoenix)扮演的克里斯,只能是這樣的命運吧。菲尼克斯活了二十三歲,嬉皮士父母給了他 River(河流) 這個名字,也給了他飄蕩的人生。為了養家他很小就被母親帶入演藝圈,自稱四歲就童貞不保,導演萊納第一次看到他,就覺得他像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而扮演戈蒂的演員多年以後 回憶菲尼克斯,說,「我既為他折服,又多少有點被嚇到,他是如此職業,又如此尖銳,就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扮演泰迪的演員也回憶,就是在《站在我這邊》的片場,菲尼克斯帶著他頭一回喝了酒親了姑娘吸了大麻。八年以後,菲尼克斯死於毒品,當時他早已憑《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My Own Private Idaho ; 1991) 成了最年輕的威尼斯影帝。 我十五歲離世的表弟很像菲尼克斯像他扮演的克里斯,他們常常被貼了壞孩子的標籤,但他們內心的火苗卻比誰都熾烈。誰在生命的途中遇到過這樣的 男孩,誰就一輩子不會忘記,而他們彼此之間的友誼,更是歲月霞光。《站在我這邊》中,克里斯和戈蒂對視的眼神,比親情浪漫比愛情清澈,如此少年情懷,唯有影片中的篝火可以比擬。稚嫩的火光讓四個孩子圍成一團,連比較遲鈍的胖子維恩都說,不能更美好了。電影史中,這樣美好的少年友誼,在楚浮 的電影《四百擊》(Les Quatre Cents Coups ; 1959)中,也曾出現過,十二歲的安瑞和十二歲的雷內,一起蹺課一起抵擋成人世界的洪水。 少年火光萬般美好,但也容易熄滅。《四百擊》中的安瑞,崇拜巴爾扎克,在家裡偷偷給巴爾扎克上香,差點引發大火災,而老師懷疑他的作文抄 襲了巴爾扎克,更直接掐滅了他的小小火苗。安瑞後來長大,楚浮的「安瑞」系列拍了有五部,安瑞的戀愛故事也不少,但是最美好的友情,留在十二歲的《四百擊》裡。這也是為什麼,雖然《站在我這邊》的導演刻意避免羅曼蒂克 的情調,而且不惜在最後殘忍「處死克里斯」,但整部影片還是給我們強烈的 懷舊之感。
順便提一句,《站在我這邊》描寫的是一九五九年夏天,當時美國,越戰的創傷還沒有呈現,艾森豪時期的一代美國人還能分享雷根所謂的「美國的清晨」,這個口號是一九八四年的共和黨競選主題,雷根允諾要讓美國重新煥發生機,用電影學者貝爾頓的話說,雷根要用自己的肉身康復來向這個國家的人 民示範,一切可以重回光明,就像《E.T.》(1982)中的外星人,在結尾時刻起 死回生。因此,當時製作了一批和青春和夢有關的電影,《站在我這邊》也屬 於這個系列,但是,《站在我這邊》又逸出了這個系列,換言之,這部電影寫 出了一個時代的轉折,是美國從清晨轉入泥潭的時刻。電影中以克里斯為首的 四個孩子,結束兩天歷險,回到小鎮,在鎮口彼此告別的情景,既充滿展望又 滿懷淒涼,就好像,曾經讓他們頭連腳,腳連頭一起圍著小火堆酣睡的時光, 只有那麼一夜。他們瞬間長大。

─未完─


毛尖,本名就是毛尖,是愛喝茶的爺爺給她取的。擁有「外語學士、中文碩士、人文學博士」三頭銜,觀影逾萬部,被譽為「當代電影與文學的目擊者」。
她看電影,看電影深處的奇妙情思 她寫電影,寫電影內外的百味人生 11篇電影專文評論,寫閱讀,寫人生。她曾玩笑說,去世後的墓誌銘上寫十部影劇就夠了──
《一寸灰》讓我們讀到毛尖的深情與痛快;電影評論集《夜短夢長》讓我們讀到她的真情與對電影的愛,7月3日全台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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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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