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終於下雨了。
從後半夜開始,持續不斷地堅挺到午時,一點也沒有歇下來的意思。
牆上的時鐘指向十二點十五,落地窗外是暴雨如注的巨響,室內則奏起了鬧鈴大合唱。它單調尖銳,直撓得人想發瘋。
偌大的空間裡,充斥一股揮之不去的熏天酒氣。
玻璃杯歪著,零食袋散著,杏仁糖碾碎在純白的波斯織物裡,那縱橫交錯的畫面遠遠看過去,有點兒像克林姆特的《吻》。
地毯上吭吭唧唧地聳著兩團被子,沈伽唯是第一個探出胳膊來的人。他整隻腦袋埋在被子裡,按完了鬧鈴,又胡亂地在旁邊摸了半天。
在他不懈的努力下,總算給他扒拉到一隻手。
那手,和他之前在夢裡試過的不太一樣。那應該不是姜然的手。
它不軟,不細,觸感粗糙。沈伽唯擰著眉,抓住它左拍拍右捏捏。可能是因為太過留戀夢境裡的溫存,他甚至死心眼地試圖和它十指交握。
哪知它的主人竟和小然一樣冷淡,掙來掙去,就是不遂了他的心願。
「喜歡嗎?」
「...... 」
「你要是再多來兩下,我也有點扛不住了。」
沈伽唯額角全是汗,他一把扯下蒙在臉上的被子,和對面沒好氣的周醫生大眼瞪小眼。
近在咫尺的兩人沒敢隨意挪動,只是側臥著互相打量了一番。周潛眨眨眼,一下子就看出來沈伽唯昨晚出了哪門子狀況。
「等著,我給你拿紙。」
「...... 」
仍沉浸在春宵殘夢裡的沈伽唯不言語,他兩眼呆滯地直視前方,萬念俱灰似的。周潛搔了搔亂過雞窩的髮型,伸到茶几旁,唰唰抽出幾張紙巾疊在一起,畢恭畢敬地遞給主子擦槍。
這之後,兩人就再沒說上一句話。
沈伽唯洗過澡,撈起外套圍巾便出了門。周潛沒問對方要去哪裡,他根本都懶得問。
◆◆◆
所以說,做御醫難,難於上青天。
精神分裂晚期的主子在慾海裡沉浮,他只能陪著一起上刀山下油鍋。
昨晚他會完友返家,原想舒舒服服地回房歇息。卻不料在路過偏廳時,看見矜貴的沈先生已經蜷在地毯上睡著了。
電視裡放著費裡尼的黑白老電影《甜蜜生活》,女主角在許願池裡嬉水,沈伽唯在垃圾堆裡哼哼。
周潛扶著膝蓋聽了幾秒,也沒聽懂他到底念了什麼咒。不過根據周醫生在沈家當差多年的經驗,此君基本到了該系統重啟的時候了。
沈伽唯喝成這模樣的次數,五根指頭數的過來。
而那一般都跟女人有關。
譬如說,比起沈老爺排場盛大的葬禮,他更承受不了母親被送去療養院的蕭索冬日。
臨近分別之際,沈伽唯維持著一貫的清雋,他叮囑那端莊華美的貴婦人要乖乖在裡頭調養,他會抽空來探望。她笑意漣漣地點過頭,突然從身後抽出一雙手來。
「我等著你。對了伽唯,這是你爸在早餐時送我的玫瑰。好看嗎?」
「很好看,爸費心了。」
沈伽唯低頭看到她攏著的空拳,平靜地請母親坐進車裡。他替她掖好裙擺,完全看不出心死的樣子。
他秉持的體面,大約從幼年時期開始,就被腐蝕成了破敗的篩子。或許是因為見過真正的回天乏術,他才會在無人之地徹底陷入放縱與自毀。
而論起掩耳盜鈴的本事,屢敗屢戰的二少爺,可能要比大少爺稍微好那麼一丁點兒。
蘇敬平生幾乎沒嘗過做主角的滋味,他一直偷偷地躲在角落裡等著撿漏。
大哥吃肉,他喝湯,其實並無任何不妥。
因此留不住的愛人,得不到的鐘情,蘇敬都可以忍。很多時候,他只當不知道,只當沒聽見。
◆◆◆
和姜然分隔兩地的他,每天會在固定時間撥一個電話回去。
他那邊是午夜,她這邊是清晨。
蘇敬站在客房裡對著星火闌珊的柏林市景,抱緊手機問她是不是睡得好,有沒有按時吃藥。他是很敏感的人,偶爾聽到她歎聲氣,心頭都要顫三顫。
蘇敬以為姜然的床畔有人相伴,她沒心思,是嫌他煩了。
「...... 他就在你身邊吧。讓我跟他說兩句。」
「不在。」
「不在?」
「這間房,他連一次都沒進來過。」
姜然安寧似水的話音很低。
她原本想告訴蘇敬,沈伽唯這些天都刻意地迴避她,他們用餐和活動的場所不在一起,陪她說兩句體己話的人只有周醫生而已。
可轉念一想,她還是作了罷。講多了蘇敬會不高興,他若不高興,回國以後遭殃的照舊是她。
「喂...... 喂?」
「嗯。」
「小然你怎麼不說話了,信號不好嗎。」
「...... 挺好的。我剛才喝了口水。」
電話裡,姜然聽起來似乎是疲倦的。
好在這姑娘依然心存善念。腿間塗著金瘡藥的她精神萎靡,卻會盡力地把這通越洋電話拖得更久一些。
她知道他不肯輕易掛斷它。
而蘇敬在聽到這樣的特大利好消息時,心裡總是很歡喜。
大哥的確是個狠人,把姜然操到差點丟了半條命,竟也能堅強地保持著四大皆空的心境。他都無需讓周潛扛著槍站崗護花,人家便沒那閒功夫搭理她。
「已經這時間了,你還要坐七點的火車去萊比錫對不對?」
「沒關係,我又不累。」
「蘇敬。」
「再多聊兩句,這才剛說了二十分鐘。」
於是她繼續陪他聊。天南海北的胡扯,從她昨天隨手塗的簡筆畫,到花園裡的冬櫻提前開花了,一直聊到他摘了眼鏡,倚著落地窗滑坐在地。
在柏林度日如年的蘇敬不吃安眠藥,他就聽她的聲音。
隔一段縹緲遙遠的電波,她的聲線裡蘊著些微沙啞,當真是撩得他死去活來。
白天蘇敬有多忙,晚上他便睡得有多好。只要姜然仍願意接他的電話,他就覺得這相距千里的分離和煎熬特別有意義。
他們都說小別勝新婚。
他是傳統的男人,他很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