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狼(二): 神的暗示

在瑪雅神話裡有這麼一段故事：

開天闢地之初，某日眾神之王召集了所有動物跟他們說：

「你們有些已經有了名字，有些還沒有，還有些對自己的名字不滿意。明天日出以前到我這裡，誰先到達就可以隨意挑選自己喜歡的名字。」

郊狼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因此下定決心一定要第一個到達，為此用兩根棍子支撐自己的眼皮，但還是抵擋不了睡意，一覺到天亮。等到醒來時，由於眼睛張了一夜，視線模糊，但牠還是飛奔到神那裡，神告訴牠：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名字－郊狼柯帝。

郊狼不死心，試著跑去和熊商議交換名字，但灰熊不肯。傷心失望的郊狼回到眾神之王那裡，神告訴牠：

「不要難過，其實我是故意讓你最後一個來的。我要賜予你一種神力，有了這種神力你可以隨心變化，想變成什麼就變成什麼。如果你需要幫助，就可以召喚神力。記著，狐狸是你的兄弟，有了困難牠會幫助你:即使你粉身碎骨，只要還有一根毛髮在你的身上，狐狸便能讓你起死回生。」

某種動物的毛髮被包裹在尚未風化的糞便裡，這裡有掠食者走過的痕跡。

在麋鹿島國家公園（Elk Island National Park)外一家漢堡店旁的花圃裡，我仔細端倪這條不太尋常的便便。 對照書上的圖示，我想這是某隻郊狼的傑作;而之後我也的確在麋鹿島國家公園內見到來去匆匆的郊狼，只是他們究竟是何時來到人類的房舍，不得而知。

郊狼在神話裡、在文學裡，在國家公園裡，也很真切地存在於人類的生活裡。

印地安神話裡的郊狼神是被討厭的：又老又醜又好色，投機取巧且會戲弄人類，但同時也幫助著人類，制伏未馴化的怪獸，為人類準備好肥沃的大地，甚至還創造了印地安人...即使牠那落漆的個性把印地安人的面貌刻得亂七八糟。

從郊狼柯帝，到19世紀前後的美國野生動物歷史，有那麼一瞬間讓我覺得這神話是真的：那略顯疲憊的眼睛，以及在美國計劃性大規模滅絕下，依舊存活至今的生命力，像是神的暗示，又像是一個悲劇英雄的故事。

掠食者背負著原罪，彷彿人人得而誅之：無論是對經濟動物的損害，或是人類自身的恐懼。

人類對於掠食性動物的滅絕可以做到什麼樣的程度呢?

以美國為例，除了槍枝，就是毒餌；一開始是狼，等他們發現再也找不到狼的屍體時，郊狼便躍居成為頭號通緝犯。

人們花了不少心思在毒餌上，除了設計上百個毒餌點之外，也不斷精進毒餌的型態。一開始的毒餌讓郊狼食用之後會立即發作死亡，而其他目擊同伴被毒殺的郊狼便會記住毒餌的氣味，並且教導下一代如何避開毒餌。為此，人類發展了第二種毒餌－硫酸亞鉈(thallium sulfate)－這類毒餌毒發需要一段時間，讓郊狼先是瞎了眼，而後腳掌和皮毛開始慢慢脫落，當人們發現時，又冷又瞎的郊狼蜷縮著赤裸的軀體，卻尚存一絲氣息，在痛苦裡等待死亡的到來。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人道」誘餌機(humane coyotegetter)問世。這種誘餌機器安裝在土裡，上面覆蓋著誘餌(如野兔或鼠類的毛），等郊狼一口咬下誘餌時，裝置就會將氰化鈉的藥片投入郊狼口中，與唾液交互作用產生致命的毒氣，而這種觸動型誘餌裝置不只減少波及其他野生動物，也讓郊狼免去最後淒慘的死狀，保有「全屍」。

當時美國的掠食動物與鼠類控制部門（PARC,Predatory Animal and Rodent Control）統計在1945-1971年間共找到360萬隻的郊狼死屍，也有人認為人道誘餌機應該還殺死了另外300萬隻的郊狼，只是屍體沒有被發現而已。

但是郊狼並沒有因此而滅絕。

回到加拿大，離開麋鹿島公園後前往薩斯卡通的艾伯特王子國家公園(Prince Albert National Park)，遇見郊狼的次數更多了。

下午四點，我們遇到一隻正在巡邏的郊狼。在泥濘的林道裡嗅著大地的動靜，歪著頭思索許久，而後往深處前進。牠知道後頭有輛車子停在那裡，但只要我們不動，牠便不予理睬，甚至肆無忌憚的解放自我－整條林道都是他的廁所。

這裡很安靜，冷風與枯葉擦肩，鳥聲在遠方。輪胎輾過枯枝的聲音打擾了剛上完廁所的郊狼，牠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後走進了一旁樹林裡，往別處去了。

再怎麼小心緩慢，終究還是驚擾了牠。

高緯度的陽光灑進入秋的樹林，帶著腥味的泥土與碎石在前方鋪陳，像是閱讀一本童話，等待旅人翻往一下個章節。這種帶點詩意的想像召喚著我：前方或許是郊狼或是其他動物的營地？那會是什麼樣子？

懷抱著這樣的心情再度起步，然而眼角的餘光卻被某種視線拉扯：我與郊狼隔著車門和矮樹叢四目相視，這樣的距離是危險的、具有侵略感的。

那時的身體是僵硬的，僵在彼此的視線裡，僵在人類被動物凝視的瞬間裡。

原來這隻郊狼並沒有走到他處，而是在原地觀察著我們。

車子熄火，把所有不屬於自然的聲音收起。

牠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審閱人類。在眼神對上後像是確認了我的無害，郊郎重新回到林道上繼續檢視牠所熟悉的領域，許久。

郊狼的背影與山林相融成畫。留在原地的我們看著逐漸走遠的郊狼，在牠自己的故事裡翻頁。

(待續...)

郊狼(一)：在班夫的初遇

參考書目：

鍾怡陽「精彩奇幻的印地安神話故事」(2012)

Mourning Dove (1933)(Hum-isha-ma; Christal Quintasket), Coyote Tales (1933).

Michael Huff.(2015) Understanding Coyotes: The Comprehensive Guide for Hunters, Photographers and Wildlife Observers.CreateSpace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latform

Dan Flores. (2016) Coyote America: A Natural and Supernatural History. New York: Basic Boo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