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往境外的國際航班在空中劃出一條白線。
航廈外起降的引擎聲隔窗鳴噪,偌大的現代化空間內流動震頻,同時將班機廣播通知、旅客來去的步履,以及各航空服務櫃檯前的對答,拼湊成迴盪其中的細碎聲響。
人潮稀少的一隅,古館京介坐在空曠的候機位末排,奉命接機的他正巧背對整片落地窗,筆挺西裝因此鑲著淺淺光暈,並使他的臉在逆光下覆上一層陰翳。
不久,一雙鞋無聲地停在古館垂落的視線裡。
他抬眼上望,站著的對方面無表情,僅能藉由那雙沉鬱的雙目窺知一二,漆黑的削耳短髮與同色衣著令其宛若報喪鴉隻,從而顯得交談難能。
「來了啊。」
「你也是。」
相較於他避重就輕的問候,對方的聲音非常清晰,淡薄語氣聽來竟似指責。
古館回以微笑,鼻梁上的銀邊眼鏡不合時宜地折射日照,掩去神情裡的細節,因此無從判讀意欲何如。
他自薦前來固然別有用心,並非隸屬於任一組織的對方亦復如是,雙方在戰術層面不謀而合,單就意圖便已坐實彼此的共犯關係。
單方面的對峙沒能維持多久,他身為事主,眼下的選擇無非理所當然,對方沒有立場阻止。
「江恆。」古館直呼對方的名字以後站起身,轉過頭走至窗前遠眺室外,兩邊打著燈光的跑道上,一架客機壓低機首滑翔,在輪胎及地後穩定駛過眼前。
名為江恆的年輕男性並未答話,目光停在男人左手的婚戒上。
「你看今天會不會下雪?」
聞言,江恆移開視線,提步上前與之並肩,不曾與古館視線交會。男人分明將手中籌碼盡數押注,臨近賭局開盅依然若無其事的語調令人不解,但他仍依言觀望天色,隨後低聲同意對方所言。
「初雪。」
入冬的東京都因應氣流漸趨溼冷,稀薄雲層匯聚以致陰沉乏彩,近日尤甚。接著,細密霜點此時幾欲印證其中虛實般紛落而下,受氣溫影響,還未觸及地表旋即消融空中,不待片刻便使玻璃沾附一層水霧。如此一來,不只是江恆,就算是向來視異常如無物的古館,也不得不為之一怔。
彷彿得受應許。
親人倒臥血泊橫死的畫面清晰如昨,生受劇變的當下,早有預料的古館京介既不意外,同時感到難以形容的悔恨。他清楚知道這條路上面臨的風險,卻還是未能掌握情勢變化的迅疾,以至於過去幾年布置的局面像是一次揮擊落空,所有力道被悉數化解,輕飄飄地嘲諷著他的自以為是。
古館沉默地注視窗外,而後伸手推扶鏡架做出結論:
「再冷一點就會積雪了。」
身旁年紀尚輕的暗殺者出類拔萃,若是他憑藉遺族的特殊身分,足以令同樣復仇心切的對方甘願成為一枚極具價值的籌碼,被用來爭取眼前任何的緝凶機會。
這項認知並非出於口頭協議,而是雙方對此心知肚明。
「雪鏈在車上。」江恆的回應實事求是。
沒有什麼可以一筆勾銷,兩人為相同理由置身此地,甘冒被組織論罪的可能孤注一擲,也遲早要為今日之事付出代價──無人倖免得以於外──只因血債唯有鮮血能夠償還。
「你大可不必這樣。」古館瞟了神情冷漠的對方一眼,斯文面目流露無奈:「說不定是死路一條。」
敵明我暗的局勢中,古館京介身為下屬,理應展現形式上的忠誠,故而他手中牌面並不理想,居於劣勢在所難免,更別說他要的不是全身而退,而是將仇家置於死地。所以,他必須拿下將會影響勝負的先手,比如說年幼的組織繼承人。
誠然,在素未謀面的前提下,這樣的選擇無疑是雙面刃,但他卻從資料中敏銳地意識到那位繼承者的可能性,並為此採取行動、鋌而走險。
「走的恰好是同一條路而已。」江恆拒絕來自故人血親的勸戒,重申自身立場。說完,他始終無甚表情的臉上浮現遲疑,側首盯著古館襯衫領口下繫實的領結提問:「你⋯⋯在所不惜嗎?」
「還有兩分鐘。」古館答非所問,目光掃向懸於機場大廳之上跑動的時刻表。片刻,見對方未曾妥協地凝視自己,他忽略江恆左手手背上因淤血而泛呈紫黑的細密針孔,神態平淡地沉聲補述:「都安排好了,包括後事。」
情知古館從不說謊,江恆不帶褒貶地頷首,視線挪往入境大門。
不多時,甫下機的旅客魚貫而來,拿著行李的人群如河水川流入海,但絲毫無礙動態視力過人的暗殺者搜索此行目的。江恆無視機場旅客的探詢眼光,牢牢鎖定了目標,額前的髮絲受氣流牽引翻飛,讓本就年紀不大的那張臉顯得更加年輕,毫不遲疑地提步迎向他們傾注期盼的來者。
尾隨其後的古館瞇起細長眼瞳,並將握得麻木的右手收進西褲口袋,仰頭緩緩地舒了口氣。此外,再沒有任何行為可洩漏出這名情報份子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