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之詩》：二、我不是勇者

「那麼，我們正式收到了諾札先生的協助申請了。之後請你多多指教了。」

在勇者會館裡頭，海莉潔和其他勇者隊伍成員圍著桌子，象徵性地拍手。一大清早的，其他人看起來才剛醒，連櫃檯小姐都打著哈欠。

「嗯、嗯……那麼我要做些什麼？」諾札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其他人，身處勇者會館給他莫名的壓迫感，而其他人看起來似乎滿悠哉的。

「這次我們被派遣到這裡來是為了協助城鎮發展和補足人力的不足，待辦事項很多，不過不用急，讓我們穩紮穩打地一步步慢慢完成。」海莉潔拿出一本牛皮包裝的筆記本，上頭寫著密密麻麻工整的字。「瑪德琳小姐先專心完成她的煉金工房、希利烏斯和我先去輔助城鎮的護衛工作，星護去確保我們的整備資源和據點。諾札先生可以先好好休息，之後再決定要幫忙什麼樣的工作，到時候會再分配工作給你。」

「我有疑問──」星護揉著眼睛，倚靠著比自己還高的法杖。「那個虛魔的主人呢？不用處理嗎？」

「那的確也是一個問題，但沒有那麼迫切，如果護衛工作加強的話，也不用這麼擔心。現實些來看，星江村不是政治中心、村長為中央指派，沒有什麼派系鬥爭，旅客大多也是過客，應該不是過份強大的勢力在覬覦星江村，一邊做好基礎守備工作一邊踏實地找到對方吧。」海莉潔說出自己的看法，其他人理解後也點了點頭。

只有諾札茫然地看著其他人，這些勇者的專業氣質讓他跟不太上。

「你們、是很熟的隊伍嗎？」諾札喃喃問道。

「也不盡然，我是效忠於國王的槍士，隸屬於國家的勇者。其他人則是在過去首都勇者圈子打過照面，這次算是有緣分才一起被派遣到這。」海莉潔微笑，對自己的身分富有榮譽感。

「那你們怎麼會答應來到這個偏遠的小地方啊？」諾札好奇地繼續問。「該不會是老一套的什麼勇者的義務和榮幸吧？」

「勇者除了這個以外還有其他的嗎？」星護比出錢的手勢。

「髒。」「你也有份，少嫌。」

「我的話呢，除了來幫忙以外……這個村子很久以前有魔龍的出現報告呢！」瑪德琳說到這個話題，紫色雙眼發亮。「龍血、龍骨、龍心……想到就很興奮呢。」

魔龍大人，你的身體好像很稀有啊，讓成熟的大姊姊看起來很是興奮啊。諾札在心裡默默想著。

「我是因為、這附近我沒來過。」希利烏斯咕噥道，一大早他還是穿著那身鎧甲，他打開面罩，把食物丟進去。諾札很好奇他這樣是怎麼進食的。「我在尋找優秀的坐騎，正好有個機會來到外地，我便來了。」

坐騎……如果是這個人騎魔龍大人，好像也滿適合的。

「那麼，諾札先生對於工作有什麼想法嗎？」海莉潔溫和地問道，打斷諾札的想項。

諾札正打算開口時，突然才想到，他還有其他事要辦。

「我回去想一下唄，晚上你們還在工作的話我會自己去找你們，反正這村子這麼小一個。」諾札站起。「我今天應該會待在家裡休息，順便把這麼有趣的勇者隊伍給寫下來，這才是我的本業呢。」

「好的，祝您順心。」海莉潔露出職業性的笑容回應。

＊

「可憐的詩人、自作聰明、受了傷，蠢的有些得意喲。」

諾札一邊哼著隨便亂編的小調，一邊前往市集。星江村的市集集中在村長家旁，由於許多商人會中途在這裡補充物資，販賣的品項和食物也不少，至少比一般鄉下地方還多一些，各式各樣的新鮮蔬果和農作物，珍貴的魔法書籍與材料在商人的喊價之中交換、交易。

諾札走到肉攤前，放完血、剛屠宰好的肉塊被繩子綁著，吊在攤位上方，傳來肉腥味。一名拿著切肉刀的黝黑男性正在一旁站著剁肉塊。

「萊特老爹，有沒有幫我留啊？」諾札站在肉攤前開口。

「哦，有啊。」屠夫萊特從攤位下方拿出一包用布包著的一大袋方形的包裹。「會吃豬和兔子內臟的在這附近也只有你了，真的這麼好吃嗎？看你每次買的量不少呢。」

「處理起來很麻煩，但還不錯哦，有機會教你。」雖然平常其實不是我料理的，諾札在心中想著。「謝謝萊特老爹每次都便宜賣我。」

「反正也沒人買。對了，聽說你這幾天都在勇者會館裡？怎麼，終於從唱詩的變成真正的勇者了嗎？」

「一半對一半錯吧。先這樣啦，下次有好酒再介紹給你。」

小小的村子真是什麼也藏不住，雖然關於魔龍大人的事情我就藏得很好啦。諾札向屠夫揮了揮手，帶著一大包內臟和雜肉繼續走進市集之中。在走了一段時間後，他在教會附近找到想要的攤位。

那是一個用深藍色桌巾鋪在地上的小攤位，一名穿著深藍色教袍的教會人員，正坐在桌巾上，雙腿曲起，一臉委屈地抱著膝蓋，他有著湖水綠的美麗長髮，搭上一張中性的臉龐，難以辨認性別。

「嘿，耶利安，我要兩瓶聖水。」諾札說道。「怎麼，你又跟神官吵架啦？」

「……嗯，賣不完我就沒飯吃了。」被稱作耶利安的教會人員把臉埋進膝蓋裡。

「神官他刀子口豆腐心啦，不會不給你飯吃的，加油啦，我買個四瓶吧。」

「我不會跟你道謝。」

「好啦。」

在這之後諾札又買了幾把青菜、青蔥和薑，之後就回到了自己的住處，諾札注意到門鎖好像被動過，可能是前幾天被攻擊時本來勇者們要把他送進他家裡吧。他住的地方亂的徹底，客廳只有一張破木桌和一張木椅，地上都是散亂的紙張，角落有著堆得高高的魔法卷軸和書籍，廚房看起來很久沒用了，櫥櫃裡擺放著喝到一半的玻璃酒瓶，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書頁的霉味。

諾札走到沒怎麼在用的廚房裡，打開一個大木桶，裡頭空無一物。他往四周看了看，確認沒有人注意到他。諾札這也是多此一舉，本來這個家就沒其他人，窗戶也沒人會看進來。接著，他爬進了木桶裡，在裏頭把蓋子蓋上。

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不論經過幾次，諾札都不能習慣這種感覺，他痛苦地掙扎，桶子導向一旁。

當他爬出來時，他已經不在自己的家中了。刺眼的陽光從外頭的陽台照射進來。這裡是高聳的石製城堡，而諾札身處在其中一個房間裡的木桶裡。這個房間除了連接諾札房間的木桶以外，還有另外一個箱子跟衣櫃。

諾札有看過書上提過，傳送魔法設備是魔族專用的魔法科技，只有魔族的魔力量能夠讓其運轉。書上還提到就算是上級的魔族，有一個就很吃力了，魔龍有足足三個傳送口，實力應該不是一般魔族的等級。

然而，這個魔龍──

「嘿，魔龍大人。」

諾札走進大廳。如果是人類的城堡，這裡應該是用來接見貴客和受封爵位，然而走進這裡後，瀰漫著煙霧和食物的氣味。有著布偶形狀的魔龍正在查看一個鍋子裡的湯，魔龍身上突出各種形狀不一的手臂，就像不定型的怪奇肉塊般，只是用布料般的皮膚掩蓋底下的異常。

「哦，你來啦。」魔龍看都沒看一眼，背後就長出一條手臂，把諾札手上的內臟給拿起來。傳送裝置都是跟魔龍的魔力做連結，想必有人使用牠就會發現吧。「離開身體還不到三小時的新鮮內臟，嚐起來一定很讚。還有青蔥跟兔茸草，我剛好用完了。」

這麼壯闊的城堡，現在只是魔龍用來煮菜的大廚房罷了。

「我想吃炸豬肝。」「傻啊，這麼新鮮的貨要吃煎的。」話才說到一半，魔龍就伸出一隻手在熱鍋了。

「說起來魔龍大人喝聖水不要緊嗎？你是要我找有魔力的飲料，我只想到這個。」諾札一邊說一邊把四瓶聖水擺放在一旁充當餐桌的倒立大鍋上。這種大小煮一整頭野獸都沒問題。

「聖屬性跟魔屬性本來就一體兩面，沒問題啦，不如說很好喝呢。」魔龍又突出另一隻手，抓住一瓶倒進嘴裡。

「不過魔龍大人，真的對勇者他們不用防範嗎？我看那些勇者對你滿有興趣的。」諾札拉了一張椅子坐下，他要小心翼翼才能避免挑到沾有油漬的椅子。「很巧的是，我可以當間諜呢。」

「哈哈哈哈，你這傢伙當間諜？」魔龍發出咯咯咯的笑聲，對著旁邊大喊。「喂，妳怎麼看啊？」

在旁邊的石柱上，放著一面鏡子。雖說是鏡子，但鏡面是漆黑的，什麼也看不到。魔龍這樣一說，過了一會兒，鏡子發出笑聲。

『嘻，詩人你別說是間諜了，沒被綁起來當沙包就不錯了。到時候不要孬到把魔龍大人的傳送裝置吐出來就好囉。』鏡子裡傳來戲謔的女聲。『你之前不是連跟少年比臂力都輸嗎？』

「黑寶石妳偷聽可以出個聲嗎？沒禮貌。我也說過那個小男生是伐木工耶，我哪比得過。」

黑寶石是用來稱呼那面鏡子後方的人，諾札猜測對方應該是透過鏡子和魔龍大人通訊，彼此既然都跟魔龍大人有關係，也不會自討沒趣去問對方的名字，都以代稱稱呼。

『能被少年壓倒在地上的瘦弱小詩人。』「妳安靜啦。」

諾札嘆了口氣，看著魔龍的背影，喃喃說道。

「真的不用做什麼嗎？」

「我說過啦，」魔龍用中性的嗓音說著，參雜了些情緒，聽起來就像是許多不和諧音疊加在一起，聽來十分刺耳。「我要等我們魔族的魔神陛下復活，在那之前，不論幾個月、幾年，我都會等下去。到時候如果魔神下令，四個勇者也好，五個也罷，就算是一千個我也會殺光的，才輪不到你幫我呢。」

魔龍又發出咯咯咯的笑聲，像鈕扣般的眼珠子轉啊轉，等笑聲逐漸平息才繼續說話。

「我說啊，你也不用一定要待在這裡？你不是很想完成那個叫啥勇者之詩的詩歌嗎？」

「但、我當初服完刑，落魄潦倒從首都離開、沒有地方去的時候，就是魔龍大人接納我的。對我而言非常重要。」

諾札說道，在野外被迫淋雨、乞討的日子歷歷在目。他現在的寶貝三味線，就是當時的魔龍替他做的。

「那就隨便你，人類真會被奇怪的情感給綁住呢。」魔龍笑呵呵地把炊好的飯和香煎豬肝放到盤子裡，接著推到諾札面前。「吃完就回去吧，去好好當你的勇者啊。」

魔龍這樣鼓勵著，也不知道是嘲笑還是真心話。也許兩者都有。

但諾札心中很清楚，他心中有一塊漆黑的地方，永遠都沒有資格成為勇者。

「不、我想晚點回去也沒關係……」「是嗎？那你留下來幫我做點虛魔好啦，我的虛魔有些被新來的傢伙破壞了呢。」

※

那是諾札十四歲時的事。他跟著父親的商隊，在山谷間緩緩前進，他手上拿著口琴，吹出悅耳的曲調，在山谷間迴盪著。

「吵死了。」坐在駕駛座駕駛馬匹的父親咕噥道，他正為了剛剛談好的生意告吹而不愉快。

「不開心的時候就要有歌啊，爸爸。」在旁邊的諾札小聲地說。

「還敢頂嘴，廢物。」父親用力推了諾札的肩膀。「找老師給你教學，你勇者考試還是沒過。魔法也不行，學院入學考也失敗。讀書這麼差，幫我算錢還算錯，就只會哼哼唱唱惹我生氣。」

「媽媽和老師說我的歌很好聽。」

諾札此話一出，父親更加生氣了，一把抓起諾札的口琴。那是他的十四歲生日禮物，也是母親唯一留給他的遺物。

他急忙地想拿回來，但瘦弱地連兔子都掐不死的他，根本無法抗衡大人的力氣。

「你就是要回嘴？是不是？給我安靜！」父親就這樣把口琴給丟下山崖。山谷之深，連破碎的聲音都沒有傳回來。

諾札覺得腦袋天旋地轉，一陣暈眩，因為那是他僅有的寶貝。即使家裡有錢，父親也不買任何的樂器給他，就算是他被老師讚譽有佳的三味線也不允許，最後在母親的好言相勸下才收到這個禮物。而瘦弱的母親沒有撐過那年的冬天。

但現在他失去了唯一可以讓他的歌發出旋律來的事物。

諾札不太確定當時到底是如何從父親的口袋拿出小刀的，那一瞬間如夢似幻，在狂風吹彿的山谷，他撲向了駕駛座的父親。他的父親被著魔似的諾札嚇著，空出抓著韁繩的手想要把他從身上抓下來。

在盛怒之下，諾札的力氣不像是一個小男孩該有的力量，他拚盡全力，對自己的父親揮刀。

「還給我。」

諾札的刀劃破父親領口的衣物，他的手腕被抓住，馬匹在嘶吼，馬車在搖晃。

「還我。」

馬車翻倒，馬匹脫離了控制，兩人被甩到山壁邊，整車的貨物被離心力和狂奔的馬匹給甩落峽谷。而諾札坐在父親的胸口上，雙手都握著刀柄，用力往下刺。

血液和白色的黏液沾染了他的手，噴濺在他的臉龐上，但他完全沒有不適感，用力把刀從父親的眼窩抽出來，繼續往下刺。後面的事情他不太記得了，只記得他被其他人拉開、綁了起來，繩子磨破了他的手和嘴唇，遠處傳來貨物在山谷破碎的聲音。

咒罵、喊叫，此起彼落。

在法庭上，單眼瞎掉的父親和全商隊的人，沒有任何人幫諾札講半句話。

諾札成為了罪人。

真正的勇者一定不是這樣的吧？在監牢度過的日子裡，諾札時常透過鐵窗看向外頭的天空這樣想。勇者一定不會有復仇的心態，他們有著榮譽和人道主義的靈魂，和這樣骯髒汙濁的自己不同。他一次又一次捫心自問，如果那個時候沒有人阻止他，是不是會繼續刺下去。

答案是：會。

出獄之後，他想要尋求協助，混口飯吃，但每個人打開門看到是諾札之後，便轉過頭關上門，無論諾札如何叫喚，都沒有反應。已經沒有人再對他抱持著期待了。

包括他自己。

※

魔龍那樣說，諾札反而更加坐立難安。他想把話講個明白，不然心中很不踏實。從魔龍城堡透過木桶回到家裡時，正好迎接來黃昏，村裡的點燈人燃起火焰，準備迎接夜晚的到來。

諾札走出門外，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他想找的人。海莉潔站在村莊入口，揮舞著長槍，帶領著村莊的護衛做操練。

「喝啊！縮小身體對敵面積來達成攻守合一，這樣的動作每天做五次，就會有很大的進展。」海莉潔凜然的身影在夕陽光底下閃閃發光，她注意到靠過來的諾札，停下動作。「啊，諾札先生，怎麼了嗎？」

「要入夜了還在上班啊海莉小姐。」

「是海莉潔，請不要簡稱。中間當然有休息過，但太多基本訓練需要傳授，無法怠慢呢。」海莉潔用手背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

「這個嘛，我想借一步說話。」

「……應該不是性騷擾吧？」

「不是。」

「那請你停止上下不斷掃視的不尋常視線。」

「對不起。」

兩人走到離護衛有段距離的空地，諾札深吸一口氣後，開口說道。

「我想，比起妳發現這件事後怪自己眼光不好，不如由我先坦承。」諾札攤了攤手，用戲謔的語氣說著，用複雜的表情嘲笑著自己。「我是一名罪犯，為了很渺小的理由差點殺了自己的父親，這樣的我怎麼能當勇者的協助者呢？」

海莉潔眨了眨那雙天青藍的瞳孔，用理所當然地語氣回應。

「我當然知道你是啊。我怎麼可能請來入不明的人當協助者？村裡的戶口文件也有寫這件事。」

「呃？」

諾札驚訝地楞在原地，總覺得有某條神經接錯了，讓他不知道該從哪裡講起才好。海莉潔的藍色眼睛在夕陽下澄澈如藍天，就像是諾札在監獄時透過窗口窺探的藍天一樣潔淨澄澈。

「那妳還讓一個罪犯加入隊伍？」諾札咋舌。

「你的刑期已經結束了，既然贖罪了，你的人生就重新開始了，不是嗎？」海莉潔看著諾札吃驚的表情，露出淡淡的笑容。「也許你對於汙點有著無法釋懷的想法，但是，怎麼說呢……你知道勇者會館的徽章象徵什麼意義嗎？」

諾札想到了會館上的向日葵和劍。

「向日葵……是會跟著太陽的花，劍則是武力，我記得是，勇於趨向光明之人，便是勇者吧？」諾札依照自己的印象說出。

「沒錯。」海莉潔點點頭。「只要願意趨向光明，便是勇者。即使這個人背負著黑暗也沒關係，重點是他面向光明。你不顧自身的危險與弱小，去保護了手無寸鐵的女孩，在我眼裡，這就是勇者的表現。你曾經對父親做出難以原諒的暴行，但你也承受了與之相對的刑期和懲罰。你身邊的人可能難以原諒你，但國家和社會原諒你了。你呢？原諒自己了嗎？」

諾札張大嘴巴，啞口無言。

「請抬頭挺胸吧，那天你的挺身而出，讓一個家庭得以團聚。光是這樣，你就絕對有資格成為勇者的協助者。」

海莉潔微微一笑，伸出手，示意與諾札握手。

「我很期待你的表現，諾札先生。」

如果在幾年前就有人對我這樣說就好了。或者是，在那天出事時，父親是這樣對我說的就好了。

諾札心裡想著，一邊握住海莉潔那強而有力的手，他感覺自己在笑，好像好久沒有笑得這麼放鬆了。

「那麼，吟遊詩人諾札，加入隊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