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欽在《詞苑叢談》卷四《品藻二》即曾引黃梨莊之語曰:「辛稼軒當弱宋末造,負管、樂之才,不能盡展其用,一腔忠憤 ,無處發洩……故其悲歌慷慨抑鬱無聊之氣,寄之於詞。」辛棄疾在詞的成就,是他收復中原之志意在現實方面失敗以後,所轉化出來一體兩面之結果。如同當年東坡通判杭州,開始填詞一樣。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辛詞之感發的本質,雖以英雄失志的悲慨為主,然而他的詞卻又在風格與內容方面表現出了多種不同樣式與不同層次的變化。
辛詞中的感發是由兩種互相衝擊的力量結合而成的。一種力量是來自他本身,帶著家國之恨想要收復中原奮發的衝力,另一種力量則是來自外在環境,由於南人對北人之歧視以及主和與主戰之不同,對辛棄疾形成的一種貶抑的壓力,這兩種力量相互衝擊和消長,遂在辛詞中表現出了一種盤旋激盪多變的姿態,正是辛詞欲飛還斂的特質。
接下來這首詞可以說是辛棄疾結合了景物與典故兩方面的素材,把內心中之兩種互相衝擊的力量,表現得極為曲折也極為形象化的一首好詞。
水龍吟 過南劍雙溪樓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ㄉㄧㄢ ˋ)。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繫斜陽纜?
詞題中的「南劍」,乃宋代州名,古為七閩之地。漢武帝元封年間於此置南平縣,唐高祖武德三年於此設延平軍,肅宗上元元年改為劍州。宋太宗太平興國四年因蜀有劍州,乃加「南」字以別之,稱南劍州,治所在今福建南平市。
據《南平縣志》所載:「雙溪樓在府城東,又有雙溪閣,在劍津上。」又載:「劍津一名劍溪,又名龍津,又名劍潭, 城東西三溪會合之處。昔時有寶劍躍入潭,化為龍,故名。」
「寶劍躍入潭,化為龍」之說,則又牽涉到一則歷史故事。據《晉書 張華傳》所載,謂當時斗牛間常有紫氣,張華聞豫章人雷煥妙達象緯,詢之,煥曰:「寶劍之精上徹於天耳。」又問在何郡,煥曰:「在豫章豐城。」華乃補煥為豐城令。到縣掘獄屋基,得一石函,內有雙劍,一曰龍泉,一曰太阿。煥遂送一劍與張華,留一劍自佩。 及張華被誅,失劍所在。煥卒後,其子華為州從事,持劍行經延平津,劍忽於腰間躍出,墜水,使人沒水取之,不見劍,但見兩龍,各長數丈。沒者懼而返。須臾,光彩照水,波浪驚沸,於是失劍。 (《晉書》卷三六《張華傳》)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西北浮雲」:既可以為眼前之景物 ,亦可以喻指淪陷之中原;
「倚天萬里」:傳說中之神劍,也就是所喻示的作者的壯志。
「長劍」:既可以指有關此地之歷史傳說,亦可以暗示作者想要恢復中原之壯志。
「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緊扣題目寫有關南劍雙溪樓之歷史故事,是上沖斗牛的神劍之光焰難消,也是作者收復中原之壯志難滅。
「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突然從前三句所表現的高揚激昂而轉入了另一種淒冷的情緒, 這種轉變,一方面既是寫作者由想像中有關此地的神劍傳說,折返到了現實眼前之景象;另一方面也暗喻作者由自己理想中的收復中原之壯志,跌入了現實中的被冷落而不足以有為的現實境遇。
「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寫出了稼軒想要有所追尋的心意,和在追尋時所可能遇到的危險和阻礙。當年之神劍傳說是躍入潭中,所以辛棄疾用「待燃犀下看」,寫出了他想要到潭水中去尋神劍的願望。
在《晉書 溫嶠傳》中,曾記述有一則故事,說溫嶠曾由牛渚磯經過,其地 「水深不可測,世云其下多怪物,嶠遂燃犀角而照之。須臾,見水族覆火,奇形異狀,或乘馬車著赤衣者」云云。 不過,辛棄疾在此處用溫嶠「燃犀」之典故,與前面所用的張華「神劍」之典故,其用典之方式與作用則並不盡同。前面的「神劍」之典故,是用其整個故事為全詞之骨幹,以切合題意而喚起全篇之感發,此處用「燃犀」之典故,則不過取溫嶠曾見水中有水族魚龍之義而已。而此數句亦有二層涵義,表面是寫欲向深潭中尋覓神劍的艱難不易,卻也暗喻了自己如果想要實踐收復中原之壯志所可能遇到的阻礙和迫害。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繫斜陽纜?」
「峽東蒼江對起 ,過危樓,欲飛還斂」:「峽東蒼江對起」,寫西溪及東溪二水在此峽口會合之形勢。東、西兩溪既曾匯納沿途諸水而合流,其水勢必極為洶湧,而在此地驟然為山峽所阻,則兩水相對流入時,其相互衝擊排盪的力量之強大自可想見。
「欲飛還斂」,是眼前之水勢,而同時也就正是稼軒內心中激盪悲憤的情懷。
「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此時稼軒才正式出現到讀者的面前,卻又並不接著前面的激盪的情懷,反而轉變為一種悠閒平靜的筆調,寫出了「高臥」和「冰壺涼簟」的句子,因而乃給了讀者更多尋思的餘味。 而且在此又用了一則典故,「元龍」乃是三國時代「名重天下」的陳登的字,據《三國志》卷七《陳登傳》陳登之為人蓋「深沉有大略,少有扶世濟民之志」,曾任廣陵太守,「明審貧罰,威信宣布」,曾經平定海賊,圍攻呂布,以功加封為伏波將軍,年三十九病卒,其後許汜與劉備並在荊州牧劉表座上,共論天下人物。
許汜曰:「陳元龍湖海之士,豪氣不除。」繼問汜:「君言豪,寧有事耶?」汜曰:「昔遭亂,過下邳,見元龍,元龍無客主之意,久不相與語,自上大床臥,使客臥下床。」備曰:「君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帝王失所,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舍,言無可採,是元龍所諱也,何緣當與君語?如小人,欲臥百尺樓上,臥君於地 ,何但上下床之間耶?」
稼軒用此典故,其一是陳登與許汜的對比,陳登有扶世濟民之志,而許汜則求田問舍,但求個人之安居,表示了對於只求個人安居,而不關心國家安危的如許汜之類的人的鄙棄,也暗示了稼軒自己之不求個人安居,而一意以收復中原為職志的用心。 這本該是辛棄疾用此典故的本意。可是在這首詞中,卻又更加了一層轉折之意。當年之陳元龍,本以扶世濟民為己志,不求個人之安居,而現在則以陳元龍之志意來自比的辛棄疾,則已經年華老去,壯志難成,也不妨但求個人之安居矣。
「冰壺涼簟」,正表示在炎夏中有清涼之飲料與涼爽之竹蓆的舒適安樂的生活。 而「高臥」兩個字,則是稼軒應用時表示反諷之意的關鍵。 因為在《陳登傳》中,陳氏之高臥上床,本是表示對於但求個人安居的許汜之輕視,因而也顯示著陳登之不求個人安居的志意。可是此處稼軒之「不妨高臥」,則是斷章取義,把「高臥」轉化成了一種無所事事的閒居的形象。以原來表示壯志的字樣來表示閒居,這正是稼軒在反諷中所透露的,對於自己的壯志無成的嘲笑和悲慨。
於是「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 ,將典故中的古人,得劍的張華、燃犀的溫嶠與高臥的陳登,都已經在歷史中消逝,而人間之盛衰興亡,其推演循環,乃滄桑不已。而自淪陷區歸正南來的辛棄疾,其當年突騎渡江的英概,與今日屢遭冷落的感慨哀傷,無論其為悲為笑,蓋亦皆將在歷史之長流中消逝無存。個人之一世,與歷史興亡之千古,相較起來,自然微不足道,而辛棄疾卻偏偏在今日雙溪樓的一時登覽之中,對歷史上的千古興亡與自己個人的百年悲笑,在景物與典故的相互生發之聯想中引起了平生萬感。
「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繫斜陽纜?」
「卸帆」、「繫纜」,原都是表現船之停泊不再前進的形象,也喻示了南宋朝廷之耽溺於眼前之苟安,不再想收復中原的一種頹靡的心態。何況辛棄疾還對於繋纜的船,用了「斜陽」兩字的形容,而「斜陽」兩字,在辛詞中則往往有喻示漸趨衰亡的南宋國勢之涵義。
下面這首詞是稼軒另一個特色,歷史典故與詞融合得天衣無縫。
永遇樂 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 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此篇融合了許多歷史人物,不著痕跡。
第一是孫仲謀,即三國時吳帝孫權。
第二是劉寄奴,即南朝宋武帝劉裕,京口人,出身於貧民,先後兩次率兵北伐,滅南燕、後秦,收復了洛陽和長安,建立了劉宋王朝。
詞的上片歌頌了這兩位歷史上的英雄人物,同時慨嘆他們的英雄業跡已經遠逝,現在卻後繼無人了。
第三是劉裕的兒子宋文帝劉義隆。他不能繼承父業,卻好大喜功,企圖「封狼居胥」(漢武帝元狩四年,名將霍去病遠征匈奴,殲敵七萬餘人,封狼居胥山而還。狼居胥一名狼山,在今內蒙古自治區中部。封山即積土為壇,刻石紀功)。結果元嘉年間兩次草率北伐,被鮮卑族建立的北魏打得大敗,落得個「北顧涕交流」的下場。
稼軒當年帶兵曾於京口,「四十三年」幾句,由稼軒個人記憶彷彿可見揚州陷入戰火火海之情況。由「可堪回首」幾句寫出自己的悲悵,江山如舊,古往今來之事,個人與歷史的回憶皆奔至心頭。
第四是佛狸,即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西元450年),他打敗劉宋軍隊後,追擊至長江北岸的瓜步山,在山上建行宮,後來成為佛狸祠。可現在佛狸祠卻香火旺盛,人們在舉行迎神法會,國人已忘記國仇家恨了。
第五是戰國時趙國名將廉頗。他晚年被擯斥而奔魏。趙王屢為秦所敗,曾想重新起用他,派使者去訪問,廉頗表現一飯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可使者為奸佞收買,回報趙王:「廉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趙王以為他年老無用,便不起用他。
最後兩句取《史記》廉頗典故,說出自己年老已衰的傷感。
這首詞的主題在於通過懷古,表現出稼軒堅決主張抗金,同時又反對草率北伐,抒發了他老當益壯而又報國無門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