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高唐隨夢去。
除卻巫山,千載無雲雨。
搖落悲秋知宋玉。銷魂寫就斷腸句。
玉露金風能幾許?
自古歡情,幽怨憑留取。
淮海鵲橋纖巧處,義山題作朦朧語。
楊艷依潘蕙所開方子服用四逆湯,又以黨蔘、麥冬、甘草、五味、黃芪補元,果然大有起色,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著實將養了許多日子才能下床走動。成德得了明珠默許,在雨兒胡同安心陪伴養病,雖經楊艷幾次催促,卻總不放心李椿一人照顧,這一待便是十多日,到離會試只剩三日這天清晨,他總算答應陪楊艷到外頭散心一圈後便回家理書,卻早將上元夜在過山樓的過節忘得一乾二淨,連張英奇那串札古札牙念珠褪在楊艷宅子裡都不記得。
離雨兒胡同不算很遠,隔著安定門外大街的棗林胡同東邊,便是康熙九年張英奇狀元及第授御前一等侍衛後自立的門戶。這宅子過了儀門有兩處院落,最後頭是一座開闊園子,種著各色花草,當中立著許多箭靶,此外除了一株柳樹別無喬木,柳樹旁一間屋子,是張英奇夜間休息之處。這一日他起個大早,在前院隨便喝了一碗稀粥,悠哉踱步回到後園,一如往常在園中練箭。
他隨手放箭,輕易命中靶心,將園中箭靶盡皆射過一輪,見屋旁柳樹青翠,索性拿柳樹開心,連放數箭,將幾片柳葉射在地下,正在得趣,忽然餘光瞥見遠處牆外一株老槐樹上有人攀著。他不動聲色將一支新箭上弓,作勢還要射柳葉,卻驀地轉向牆外放箭,倏的一聲正中那人頭上暖帽,那人登時摔下樹去。張英奇翻牆出去,見一青袍人摔倒在地,暖帽掉在一旁,露出滿頭烏髮,顯然是個女子,將人拉起一看,竟是上元夜在過山樓見過的劉綺兒。
劉綺兒被逮個正著,連聲叫道:「我傷了腳了!你別拉我!」
張英奇看她滿臉通紅,似乎確實吃痛,抬頭略一打量,見那老槐樹可以踏腳,便將劉綺兒打橫抱起,在樹身上一蹬,借力越過牆頭,進到自己屋裡。他將劉綺兒放上暖炕,褪去她鞋襪查看傷勢,果見右腳腳踝略有紅腫,便笑道:「真扭傷了,我給你敷藥,幾天便好了。」
劉綺兒被他摸了幾下,臉紅嗔道:「你有甚毛病,見人就放箭?」
張英奇笑道:「你在樹上往我院裡偷看,還不許我放箭拿賊?你倒是說說,在那兒窺看什麼?」
劉綺兒支吾道:「上元節後采青姊姊沒了你的消息,等了這十幾日,我想⋯⋯代替姊姊過來看看⋯⋯」
張英奇笑道:「我又不是日日有空,十幾日不見也不怎的。采兒都不急,你急什麼?」
劉綺兒抬眼問道:「你當真喜歡采青姊姊?一點兒都不喜歡我?」
張英奇笑道:「我不過見了你一面,你是圓是扁我都不知道,哪裡談得上喜歡不喜歡?」
劉綺兒追問:「你真的要給采青姊姊贖身?」
張英奇笑道:「這與你不相干,我不告訴你。倒是你跑來偷看,現在看到了,該不會除了采兒便沒旁的話說?」
劉綺兒瞪眼道:「我人都來了,還不明白?還要說什麼?」
張英奇側頭一笑,說道:「喲,當日在過山樓,你跟著采兒爺長爺短的叫,可惜溫柔不過她,現下這般潑辣倒有意思。也好,你就這麼沒大沒小罷,我說過不討厭刁蠻性子。」
劉綺兒見他眼光言語俱都挑逗,登時臉紅,哼道:「我已經見著你了,這就回晴嵐院去。」
她要起身穿襪子,卻被張英奇一手壓住雙膝,笑道:「你腳扭傷了,還沒上藥,可不方便讓你便走。」
他起身在一個櫃子裡拿了常備膏藥,正給劉綺兒敷藥,一個家人拿著一張拜帖進來稟道:「爺,索額圖大人府中管家求見,還帶了東西。」
張英奇看了拜帖,瞟了一眼劉綺兒,說道:「知道了,馬上便來。還有,你另找個人到本司胡同晴嵐院去,跟他們媽媽說,劉綺兒扭傷了腳,我留她在這兒休養,好了便送她回去。他們要提銀子,你給應承下來。」
劉綺兒見那家人領命去了,問道:「你真的要留我在這兒?」
張英奇笑道:「好歹是我把你射下樹去,這傷不養好,日後你一瘸一拐,你們媽媽豈不指著我要更多銀子?只現下有稀客上門,我換了官服出去相見,之後便去上值,沒空陪你,你就在這兒歇著罷。」
張英奇換了朝服,到前院正堂一看,果然地下堆著禮物,索府管家正端坐等候,便上前拱手為禮,問道:「尊府遠在內城正黃旗地面,總管怎大老遠的帶來這許多東西?」
管家給張英奇打千請安,起身笑道:「我家大人說,大節下忙昏了頭,沒及時給張大人送年禮來,實在怠慢,趕著今日正月廿九張大人生辰好日子,特別送禮物來,也向張大人賠不是。」又指著地下那堆東西道:「都不是貴重東西,這是六罈蜜棗,還有兩樣玉雕、兩件青花、八色水禮,權作賀壽。」
張英奇聽這話沒頭沒腦,便微笑坐下,客套說道:「哪有保和殿大學士給我送東西的理?索中堂若有事讓我去辦,吩咐就成,何須送禮?」
管家跟著在另一頭坐了,笑道:「凡事都瞞不過張大人去,我家大人確實有事相求。」
張英奇笑道:「願聞其詳。」
管家從袖中拿出一張帖子遞過,笑道:「張大人藝冠天下,乃是御前第一人,我家大人素來佩服,又想張大人廿二歲尚未成親,有意為我家二格格求親,只不清楚張大人這上頭打算,特遣我來請教。」
張英奇萬沒想到索額圖竟然上門求親,心中意外,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總管別是與我說笑罷?我屬漢軍鑲白旗,哪裡高攀得上尊府小姐?」
管家笑道:「我家大人細查了,張大人祖上原出身滿洲烏喇村弓通張氏,世代為內務府造辦弓箭以應天家,先帝爺早有特旨改隸滿洲鑲黃旗。我家大人已與八旗都統衙門打了招呼,張大人旗籍還該校正過來才是。改隸滿洲鑲黃旗,可不是上三旗頭旗麼?便沒有什麼高攀不高攀了。」
張英奇笑道:「我御前當差,抬入滿八旗這等大事,尤其天子所在鑲黃旗,不稟明皇上我可不敢受,還請總管回去陳明,待我今日面聖請旨後再說。」
管家笑道:「我家大人不得旨意也不敢說這話,張大人無庸再問。」
張英奇情知他胡扯,便將手中帖子推還過去,笑道:「既已請旨,我不好扶逆索中堂美意。這許多東西我收了,尊府小姐的生辰帖子卻不敢受,還要勞總管回去稟報,就說張英奇不是第一日站乾清宮,懂得規矩,大人不必再往這兒費神。」語罷便起身向堂外擺手,示意送客。
管家見張英奇忒煞乾脆,大剌剌收了禮物,卻三言兩語便要打發自己,且將帖子退還,言語中意思不明,但主人既已起身送客,不走也不行,只好笑著辭出。
張英奇將人送到大門口,看著來人離去,這才上馬出了棗林胡同,心想,前些日子才在酒樓聽說索府動靜,今日他便找上門來,委實古怪,偏偏又來了個劉綺兒,我為了避她,出門卻早了,離上值還有些時候,索性大街上逛去。
|| 未完待續 ||
同為歌妓,若說宋采青如桂花清新,劉綺兒大概就堪比月季,明艷萬端卻能刺人生疼。她是這個故事裡不願屈服於階級和成規的幾個女子之一,可能也是相對而言命運比較好的一個,但正如曹雪芹早在《紅樓夢》裡分說明白的,那個年代的女子組成的是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故事,她終究會走向一個寂寞的結局。下圖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