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邱灝雯的當晚

2020/07/22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似乎從講座開始,高霓就有意擺脫我,這讓我想起拉爾金那句「自私的孤獨」。也好。
老範建議我們去看「水舞間」——新濠天地的水幕表演。酒的好處就是在任何半推半就的時候「助一臂之力」。夜色漸涼,我的臉卻被入口的Zombie刺得溫熱,雖未接話,倒是已經朝著「水舞間」方向走了。
通往新濠天地「水舞間」的路上有很多柱子,方的、圓的……可能是我完全進入了微醺狀態,目光遲疑不決,看到什麼都要用比往常久的時間反覆地看,此時眼睛幾乎黏在了一個廣告牌上——「Cubic Lady’s Night 女士之夜 激情豪飲」。
貼廣告的四方棱柱閃耀著烏金色,寬到可以四人合抱,像是一個穿金貼銀的埃及王后,站在耀目的沙漠中向我招手。「要不我們去Cubic吧?」我指著廣告說道。
Cubic是澳門眾多好去處裡比較「有名的」一家夜店。有時候,晚上會有世界著名的流行音樂人士駐唱,每晚的音樂也踏著歐美流行音樂風潮乘風破浪。我和高霓喜歡的酒店很多,但Cubic卻是每當需要一個outlet宣洩感情或者發洩情緒就會首選的地方。
沈默的人其實並不總是會給予他人安靜的感覺,相反,沈默作為常態會給身邊的人帶來一種極重的壓力,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較長停頓,越是等著,越是不來;越是不來,越是鬱積層層疊疊的恐懼,難怪有時沈默的力量比火山噴發還要強烈,因為沈默下的震耳欲聾都在腦中。老範或許就是這樣一座沈默的火山。那高霓呢?她離開不就是選擇了沈默麼?不過,與高霓在一起的時候即便要去酒吧,也總有一個備用計畫。我們彼此默契地知曉,澳門這座建在海天之濱的城市有著她最能安撫妳心靈的大自然。
對我來說,這是與我內心的一種契合,就像橋與船的關係——橋架在河上千萬年了,是對河流外在的征服;而船由人掌舵,穿河而過,是一種人與自然的融合,互相的徵戰造就了彼此的包容。澳門是這樣一個融合,她有著最亮眼的人工雕琢,連島嶼都是人工填海所出,但她也有最美但自然,被海環繞,獨一無二的黑沙,以及水邊生、水邊長的樹木與人。這樣說來,我倒是把Cubic當作了河裡行的船,水流湍急的時候,船與船上的人「聲嘶力竭、生死與共」;當水流平緩的時候,船與船上的人則隨輕舟行過山川。
一路上,在沈默中試著釐清雜亂的思緒,卻屢屢想到高霓。自從在陸軍俱樂部見過一次Mandy之後,只要想起Mandy,高霓的臉龐總會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還是無法將Mandy與講座上那個穿著嘻哈服飾的「麥女士」聯繫起來,倒更像是上個世紀上海的交際名媛,尤其是她那一身淡色的裝束,那裹身的旗袍中長裙,讓我感覺親切到似曾相識。
才到樓下,Cubic的音樂就毫不遲疑地把我從思緒中拽了出來。「給。」老範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抽出其中的一支遞給我。
老範知道我跟高霓從來不在公共場合抽煙。現在天色很黑,或許老範看出我情緒中的煩擾,才遞煙給我。我接過了煙,軟軟地夾在指間。
老範就身給我點煙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從他手上一直延伸到前臂的男人的氣味。雖然從未被老範吸引,但他遞煙讓我覺得溫暖,好似臉龐上的溫熱沈沈落入了心底。
我跟高霓有一個約定,就是吸煙的時候無論如何絕不過肺。誰都知道,「過肺」是一種毫無疑問的「自殺」,雖然吸煙幾年了,但是並不願意承認自己一直將自身與外在的苦痛都通過這點燃的煙草內化到身體裡。或許,當身體不允許被感知時,將傷害對準自己是強制身體恢復感知的一個方法,那進化了千年的自救能力啊!當一個人把傷害自己作為一個個人選擇,或許只是因為她在一次次受到傷害的時候被掐斷了聲音。但其實,傷害自己是在為本不該付的代價買單。接過老範的煙,念著高霓,念著我們一起蜷縮在「繚繞煙霧」中的時日。奇怪的是,老範只給我遞了一支,自己卻把煙盒又揣回了口袋里。
我吸了一口,然後慢慢將口中抿過的煙霧輕輕地從嘴唇間瀝出去。這煙的味道似乎不太對。一直以來,我跟高霓都吸Esse的薄荷味女士香煙,其中的薄荷味道總會讓我們接著抽第二支、第三支。韓國不僅化妝品制得細膩入微,連女士香煙也軟滑輕盈。但老範遞給我的是男士煙不說,第一口吸到嘴裡時有種酸苦的感覺,這種酸苦的感覺粘在嘴裡,不管我怎麼吞咽也無法擺脫。我皺著眉頭吸了第二口,同樣的味道!
「你原來不過肺?」老範注意到,「不過肺有什麼意思?」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失望。這種失望,好像是那些逼你喝酒的男人驚訝於你的酒量過人,同時,期待著出現一絲松懈,沒什麼,老範終究也是男人。我雖信任老範,但這煙似乎不對。我試探性地吸了第三口,狠狠地把這口咽到了肚子里,之後連上唇都感受到陣陣酸苦。
「怎麼?你不太習慣哈?」老範關切道。他從剛才那個略帶神秘感的、被高霓「派來」護送我回去的「護花使者」回到了我所熟悉的那個老範——插科打諢,時不時地給我們講講他的艷遇。
「你這是什麼煙啊?」我皺著眉頭問他,再也不肯讓煙從鼻子里出來。老範沒有接話,在前進中悶悶地笑著。
「你知道我們調酒的一般都喜歡保持清醒,所以幾乎滴酒不沾,對吧?有時候,看到眼前醉生夢死的人,心中還是會被誘惑。誰不知道,很多人在我們面前選擇用我們調制的酒衝走那些糾纏不清的憂愁,可是,打烊之後,他們的影子都再次一個個地轉回到我們眼前。調酒的時候,與客人們喝酒不太方便,打烊之後,他們也都已然離開。只要一上班,很多人都會把工作形容成一場自己置身其中的電影,散場時,影子卻走得最慢。有時靜下來,那才是真正的『對影成三人』。只不過,對月獨酌用的不是我們自己調的酒,而是選擇進入一塊誰人都無法駕輕就熟的領地——那些與酒相似又不同的東西。有一次,我們坐在黑沙環那個海濱公園的長椅上,我跟小高,他是大連來這邊工作的,你應該見過。我們坐著,剛剛磕了藥,」老範像是一個老婦回味著陳年舊事一般,「公園長椅對面來來回回鍛鍊身體的老太太們,我們就這麼看著,她們朝我們走過來,我們看見的卻是魔鬼,我還記得當時跟小高叫道,『喲,這不是黑白無常來索我們的命吧?』我甚至看到她們揮舞著胳膊好像都拿著彎月砍刀一樣朝我們奔過來,當時我們嚇壞了,但又沈醉其中,不敢喊叫,一直掐著小高的手,你說奇怪不奇怪?然後,老太太過來說了一句……」老範的嘴巴一直沒停,聲音卻漸行漸遠,我眼前明明平坦的路也開始崎嶇、顛簸,並非是我在晃蕩,倒是深一腳、淺一腳的時候,黑藍色的天空披著星星朝我額邊輕輕一吻——是煙麼?
老範的聲音似近似遠、縹緲無定,星辰的披風下竟是一個在我身邊旋轉的仙子,她用周身的絲綢青衣在我的眼前婀娜地舞著,抓不到,也躲不開。我使勁搖了搖頭,眩暈感將那件披風切成幾塊幾何形狀,我覺得自己像是被罩在了萬花筒裡,找尋著奇異的出路。老範笑咪咪地看了我一眼。
「你的煙里有什麼?」
「知道死藤水嗎?」老範用另一個問題作為回答。
「你為什麼給我帶藥的煙而不告訴我?」
綿軟的眩暈感似乎平息了我本該有的怒氣。我一直懷著七分的敬意和十分的謹慎來感受世界,希望這個世界的美醜善惡統統向我毫無遮掩地撲面而來,妄求能夠將生活中每一份不論正邪善惡的驚心動魄記錄下來。那些眩暈也是在我們昔日的友情上押足了注。
沒錯,如果你是土生土長的澳門人,押注將是你再熟悉不過的事情了。自小到大,除了習慣被水環繞而養成了平靜柔和的心性以外,一種「賭性」也如水一般地漸漸滲入。生活中的每一次選擇我都會大膽權衡,俐落地押注在最終的選擇上。一個女人,一生似乎有不計其數的賭注要押,一朝押錯,將會不斷地責怪自己,為什麼男人會少有這種負罪感呢?他們只求一味地征服、征服!老範究竟要怎樣?
「死藤水沒什麼可怕的。這是我跟小高在嘗試的一個新東西,我們已經試過了,什麼事也沒有。死藤是南美洲秘魯那邊的一種神聖植物。薩滿在熱帶雨林里把死藤和其他植物混在一起熬製成死藤水,喝了之後可以致幻。我跟小高去年認識了一位常客,他來喝酒總是喜歡跟我們講他在南美喝死藤水的經歷,整個過程很有儀式感,簡直令人神往。比如說,他看到很多幾何圖形啦,很多半人半獸的動物朝他走來等等,後來我們跟著他去了一次秘魯,在那裡體驗過一次這樣的儀式之後,完全被那種純植物的感覺迷住了。這東西也不像我們以前的那種藥,有的會上癮,化學的東西嘛。這種純粹的植物提取,能給人那樣神奇的感覺,但是並不像其他的藥那樣會讓我事後覺得還想繼續。喝死藤水一直是一種半推半就的狀態,『推』是因為喝得五臟六腑翻江倒海;『就』是因為它本身以及所處環境帶給我們的一種神秘感和自己想開拓這種神秘感的力量所推。死藤水穿腸而過,你會覺得自己跟整個大地都融為了一體,我們的那些問題——我生從哪裡來,死往何處去——這個世界的意義究竟是什麼,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會被顛覆的。我從來沒有像那時候一樣覺得自己作為人的存在是那麼神聖,同時又極度曼妙。生而為人,即便在時間凝固的時候都無法停止與自然的對立和融合。一切是那麼安靜,又那麼嘈雜。回來之後,我們又見了這位熟客幾次。突然有一次,他欣喜地給我們看了一種裝在瓶子里的水,灰褐色的,跟薩滿調制的死藤水差不多。說是從秘魯帶回來的,沒有死藤水那麼大勁兒,是經過絕對稀釋的,但也有相似的效果。我們試了試,還不錯。他從來不給外人看這些東西,我們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把煙浸在了裡面,然後回家晾乾了,試了一下,會有致幻的感覺,但是因為沒有儀式,也沒有當時薩滿製造的那種環境,所以感覺上還是不一樣,一切都慢了很多。我知道你們這些作家,其實什麼都想嘗試的,我每天調酒,這死藤水則是薩滿法師為我調的酒,這煙我只給你,一個小驚喜而已。」
老範很少這樣滔滔不絕,原來是我想多了。現在可以知道,剛才的迷惑和眼前的仙子是死藤水在作怪。確實是個驚喜。老範算是我信任的人,死藤水之前也多少聽說過,只是沒想到,這次的賭注押得真懸。
「再說了,這煙我們也試過,只是讓你多一點幻覺,喝酒什麼的都沒問題。」說著,眼前就是站在Cubic外的那兩位高大的保安,他們高得像一堵牆,將那些穿涼鞋和短褲的男人擋在外面,今晚,所有的女性免費入場。
老範沒有西裝革履,但凡在藍蛙工作,他總是穿著黑色T恤衫,卡其色的褲子,走在他旁邊會覺察到很多路人向他投來贊賞的目光。調酒圈里除了小高,老範最經常提起的就是Cubic里的Calos。Calos來自巴西,母語葡萄牙語的優勢讓他在澳門的幾個教會學校兼職作小學生的足球教練,一舉兩得。Calos篤信天主教,去年跟澳門一位虔誠的教徒結婚了。他調的酒都盛滿了異域的情調,抓住了所有來Cubic的人的心。老範嚷嚷著Calos的名字,門口的高大保安就像自動門一樣退到了兩邊。
一進門就看到Calos在粉藍色的燈光下忙得不可開交,老範在進門的轉角吧台喊道,「Calos!Two Gas Chamber!(兩杯「毒氣室」!)」
Gas Chamber?我以為只會在猶太文學課上聽到的詞彙居然可以以這樣一種方式從一個中國人的嘴裡喊出來而完全沒有任何反思夾雜其中。Calos疾速轉身,不到一分鐘就將兩小杯藍瑩瑩的酒從人縫中推到了我們面前,另外還有兩支吸管。老範看著我,笑嘻嘻地從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打火機問世之後,火柴只剩下一部分死忠粉,我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有火柴,那些懷舊的人兒絕不會用打火機。他像遞給我那支煙一樣將桌上的塑料吸管拿到我面前,說道,「喝這個酒要快,把吸管一下子插到底。」
我剛要把接過的吸管插進去,老範點燃了火柴,「等一下,等一下!」他的手平穩地捏著火柴,燃燒的那一頭剛接觸到酒,呼地一下,小酒杯里冒出了跟酒杯一樣高的藍黃色火焰,「Now!」我把吸管一插到底,一口氣吸乾了那杯瞬間變得溫熱的酒。沒看到老範喝,他倒已經把兩個空杯子推回了人縫。
「怎麼樣?」老範看起來比我激動,他盯著我,露出一副贊嘆的神情。「嗯。」我點了點頭,沈醉在剛才迅速而難忘的一剎那——從老範點燃火柴到他說出「Now」,從那溫熱的酒精順著我的喉嚨流下,彷彿我吞下了一團火焰。
忽然,口袋里一番震動。我拿出手機一看,顯示了一個看似熟悉的號碼——
「Hello,您好。」
「嗨,我是Mandy……」Mandy的聲音有些顫抖,不是哭腔,而是在試探。「我,我……」
我拿著手機衝老範使了一個眼色,便轉身往Cubic的門口走。人群的縫隙越來越小,穿梭時有一種撥雲見日的感覺。「你等一下啊。」拿遠的話筒里傳來Mandy細而高的聲音,「你在哪裡?怎麼這麼吵?」衝出重圍後耳邊突然清靜了下來,我看了門口那兩位彪形大漢一眼,將電話貼近耳朵,「Mandy,你沒事吧?我在Cubic,你在哪裡?」
「Cubic?我剛從四季酒店出來,你能不能馬上從Cubic下來,在門口的草地上等我?」Mandy突然壓低了聲音,好像在跟誰說悄悄話一樣。午夜過後的賭場間街道空落落的,Mandy幾近耳語的聲音被放大得更加清楚,也讓我脊背隱隱發寒。「沒問題,我現在就下去。」
「好,不見不散。我很快的。」
我給老範發了一條短信就坐電梯從Cubic下去了。頭還是暈暈的。Cubic下面的保安在黑暗中看了我一眼,又躲到了一邊。老範回短信讓我多加小心——「小心,死藤水也有後勁的,別在外面待太久。有事叫我。」
沒幾分鐘,對面一個淺綠色的影子就向我這邊靠了過來。
黑暗好像拼了命似的要將這一點點綠色溶到夜色里,可是那一團淺綠色跳動著,跟夕陽下山前那一跳一跳的感覺一樣,是掙扎著要脫離黑暗,抖落身上的泥沼。
再近了一點我才看清楚,是穿著淺綠色綢緞旗袍的Mandy。今天的Mandy跟那天陸軍俱樂部的Mandy不一樣,即便穿著同樣優雅的裙子,還是多出了一份英氣,至少讓我覺得能夠跟講座上穿著嘻哈服飾的「麥女士」聯繫起來了。可是,Mandy的臉上卻驚恐有加。一看到我,就跨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走,先跟我去趟賭場。」
其實,非VIP賭場在多數情況下總是藏匿者的首選。只要你不是欠了賭債或者出老千兒「榜上有名」,一般混入熙攘的賭客群體後,即使再燈火通明的地下大廳,對找人的來說都差不多是大海裡撈針。當然,如果賭場真想找到你,自然非常簡單——每台賭桌的上方架著的八台攝像頭,從各個方向觀察著賭客的一舉一動。這些都是老範給我講的,他的那些話和眉飛色舞的神情在Mandy拉著我穿過賭場層層人群的時候全數落在了身後。
進入到老虎機的角落,Mandy的腳步漸漸放慢。澳門的老虎機大多設於賭場大廳進門處,因為玩這種機器的賭客不會有走到大廳深處的耐心。除了位置,遊戲的設置自然也考慮到了抱著必輸之心的賭客們,或許對他們來說,看著冷冰冰的機器毫不留情地將錢吞掉才是真正的turn on。平日里,坐在老虎機邊的老人家身邊常放著菜籃子,玩完還要回家做飯。
「是有人追你嗎?」Mandy猛地一下坐到離我們最近的一台老虎機凳子上,燙過的捲髮被迅疾的動作吹得飄了起來,露出頭髮下面一小片紅色的巴掌印。Mandy左右環視了一圈,問道,「算是吧。你願意去我住的地方嗎?」
就像我接過老範給的那支煙時一樣,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押了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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