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小小的發現:「若四月過的不好,有人會感嘆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先生說:「文青才這樣說啦。」原來這是美國詩人艾略特名詩《荒原》的第一句。我喜歡閱讀卻不算文青,「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是從推理小說《惡魔預知死亡》看來的。不知文青喜歡什麼?猜想大約是村上春樹、木心、舞鶴或者瑞蒙.卡佛,總之輪不到通俗的推理小說。
馬修.史卡德的前女友珍死於四月。愛情雖結束,兩人仍是朋友,珍罹癌、死亡,讓馬修發現死神距離自己很近很近,告別等於死去一點點,珍逝去也帶走一部分的馬修。馬修理智上知道自己應該接受與親友永別,但仍無法釋懷。「紫丁香花從死亡的大地裡茂開了出來,回憶與慾望交纏,枯寂的根莖被春雨喚醒。那首詩我最多只能領會到這個程度,但這樣已經夠了」。《荒原》出名的艱澀難讀,落拓江湖的馬修能從這首詩得到一點點慰藉,已頗有慧根。
我始終認為,勞倫斯.卜洛克的推理小說馬修.史卡德系列,不適合年輕人閱讀。年輕人迫不及待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才華能力,無須理會不成功之人的瑣碎心事,而這個世界也確實需要年輕人的創新與活力。不過,漸入中年,有人開始認清自己哪根蔥都不是,庸碌人生仍得繼續,此時倒不妨和馬修交個朋友,在馬修的喃喃自語中,發現「哎呀,我也差不多」。幽微心情並非榮耀勳章,相濡以沫只適合在深夜悄悄進行,說不清楚的無聊、無謂心情,沒想到有人懂,還寫了出來讓大家看到,也許這便是勞倫斯.卜洛克給廣大讀者的禮物吧。
珍罹患胰臟癌,來日不多,她希望清醒地面對死亡,又擔心受不了病魔折騰,於是拜託馬修幫忙找槍,以便適當時機自我了斷。馬修輾轉弄到槍,但推延與珍聯絡,希望珍改變主意不需要槍,馬修後來仍完成任務,並教導珍如何用槍。死亡愈加迫近之際,珍告訴馬修,她已接受未來的一切,很高興有槍,卻也高興自己不必使用槍。
《惡魔預知死亡》自街角一件槍殺案開始,警方逮捕的嫌犯喬治口袋有彈頭,彈頭與死者郝士蒙身上的子彈吻合,這件看似罪證確鑿的案子,還有什麼好說的?
嫌犯之弟湯姆找上沒牌照的私家偵探馬修,弟弟不相信飽受創傷症候群摧殘的哥哥竟開槍殺人,希望找出真相。其實馬修與郝士蒙為點頭之交,他按照慣例著手調查死者。不料,郝士蒙居然有一大筆來歷不明的現金,而房款已付清的豪華公寓,亦非小出版社法務人員的薪水所能負擔,顯然郝士蒙另有妻子、同事不知的賺錢之道。經由多方追索,馬修推敲郝士蒙可能卻無法證實的另一個人生,這一面黑暗但不違法,甚至是備受政府讚許的好公民。
正義在現實非常複雜。以國家立場而言,郝士蒙所作所為是正確的,不過四處窺探他人隱私,甚至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告密,實為鬼祟狡獪。湯姆放棄為喬治翻案,他得知喬治沒殺人就好,既然喬治已於監獄遇害,與其為了翻案再次將喬治不光彩的生活公諸於世,不如就此罷手,「讓整個世界忘了他,我們永遠記得他,這就足夠了」。
喬治精神狀況不佳,加上參與越戰的創傷症候群,寧可流落街頭,也不願入住自己費心維持的小屋,或與願意支援的弟、妹同住。流落街頭的他讓手足掛心,但既然喬治不傷人,又能勉強安頓生活,弟、妹決定尊重他,這是愛。喬治意外過世,妹妹因他不會再受傷害而鬆一口氣,這也是愛。馬修明知珍擁槍只因萬一受不了病痛能自殺,仍費心為她張羅,這仍是愛。愛的展現各式各樣,未必愉快,甚至是艱難、痛苦的。可是,儘管愛未必容易,但總比一無所愛的荒蕪好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