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蜿蜒在山徑,遠山橫陳,舒爽的秋風在外,玻璃窗裡頭是音樂還有兩人的靜默。其實靜默並不代表決絕與尷尬,只是與茂林、溪流同等呼吸,如同車裡流洩的音樂,自然的跋涉奔騰,也小心翼翼。
月亮是白皙的,一個球體的發光從幾萬丈遠的宇宙遞送而來,穿越深黑色的空間,像一道堅忍不拔的光暈通過大氣層,來到我的肉眼底,來到我的肉眼底時他已經老去許久,而我還年輕,但我的年輕因著海馬迴的記憶而變得倉促衰老。
他說在上個山坳轉處,已窺見白玉盤蠢蠢欲動,他懷疑那是從東邊升起的燈燭,開始拉開夜的序幕。那時的我也許被方才在咖啡廳的歡騰所迷戀,依舊魂魄留駐,而忘卻天際中有月亮的身影,而竟然開車的他能捕捉住。
也許是一隻攝影的眼,慧眼只需要一隻,另一隻在水底浸泡,浸泡成冷然與理性,其實,攝影的眼只要一隻。
於是白玉盤在他的鏡框底下形成一種自自然然的往常,像他每次擎拿攝影的設備,獨自開車上山,搶好能夠觀瞻得最遠的位置,架設,等待。
如果你的善於等待,也能捕捉我,如同捕捉雲系的湧動,或山林之間的氤氳。你能捕捉嗎?白玉盤冉冉而升,但我在尋找夕陽餘暉,我望向另外一側,但什麼也沒有,靜謐的天際一聲不響,連幾群孤雁之影都無從折射在我們的車窗上。
所以我無法判斷他方才所見的,是否就是月亮。
車行持續,沒有加速也沒有放慢,一切如常,但我的疲憊感越來越深,稍早的談笑風生漸漸失了顏色,剩下寧靜。我也無意再搜索話題,直到月亮真的呈現出它的完滿。
我和他望見一整張闃黑的夜空,有滿月,而鄰近滿月處有一顆恆久之星。
十幾年前那顆星就高掛那裏,我望著它想起某個遠方的朋友,那時他是月亮,我是星,我如是深信,但也如是地無望。
而如今那顆星依舊在,我無感於它可以是誰,也許我從來不是,故事是人編派人想像,那顆星只是神話。
至於月亮,我與它對視。他說若能看見月中的黑點,代表天氣晴朗,空氣品質良善。我說真好,如是之夜,夜的冰涼,滿月的暖,正合我與你在此際相遇。三人是真的三人,非李白的影。
但轉眼間我想起多年前也曾見這樣的月,那時我在操場奮力地向前奔跑,黑夜瀰漫,操場旁的教室燈光滅絕,透出的陰森冷酷,那是恆常的揣測裡頭會有什麼都市傳說,而簡直活成洞窟廢墟感,才有成排的教室在熄燈後的一張張晚娘臉。
那時的奔馳為的不是瘦身,而是害怕被什麼追上,一旦追上後那股陰鬱就會如藤蔓之婀娜纏住我,變做繩索綑綁我。
因此我在喘息之中、流汗之際找尋自己的身影。我讓多巴胺似播種一樣灑滿我的血液與身體,我渴望他像地瓜葉生長盤桓,很簡單就能覆蓋我雜亂的思緒。
而就在那時我看見天際的月亮。和與他在車裡所見的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的,於是讓我想起那時候的自己,那樣的苦痛彷彿又從幾億光年穿越黑夜,穿越大氣層直直射進我的紅心。
血滲出、黏答答,於是我的眼眶有幾滴淚水也跟著共振地滲出,而後流瀉,像體型細小的瀑布在臉頰上形成自己的軌跡。
幸好我帶面紙。擦拭。轉頭。往外看。
他以為我在凝視月亮,我當然凝視,只是我的淚水比我更專注,我知道那是我和月亮曾經的密語,曾經在心底我許下願望,求她傾聽我,而如今我再次與她相遇,而此刻我在你車裡。
很久很久以前的我對她說:讓我得到幸福。
但更久之前我相信我可以,所以從來不向她懇求,更多的是我賦予她詩詞、吟誦,吟頌之聲隨風飄逸而去。如是而已。
但那是年輕時的自己,相信人的力量,還無法相信人與自然的共感。
於是我在他的車裡,她看見了,她能記憶我從前的願望嗎?那麼我在在說一次:我希望他是我的幸福。
那眼淚是對過去的感傷與哀悼,而如今我與他在車裡,在這小天地中探看外頭的滿月,也可以一起幸福嗎?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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