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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身立命】之〈鬼仔山〉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惠琴最不想去的就是那個地方──鬼仔山。

但她不得不去。

半年的颱風帶來了不少山上的斷木,那一陣子總有人爭先恐後到海坪上搬回濕漉漉的漂流木。惠琴也跟去了。那些沿著海波被打進來的木柴,烘乾了就可以用來生火燒柴,撿漂流木的時間,取代了自己上山砍柴的時間。

要說有沒有比較省力?惠琴考慮的倒不是這個問題,她是寧可到海邊跟人爭奪漂流木,也不太願意上山砍柴的。

惠琴家是村裡離港口最近的,但撿漂流木卻不見得搶得贏人。她總是把撿成堆的木頭疊成小山,拿塊看得順眼的石頭放在上面,當作記號。但憑良心。若有人真不認帳,她也已經做好了要與人輸贏的打算。

可如今,那場颱風漂來的木頭已經被撿得差不多了。

惠琴仰頭看著尖山腳,視線沿著尖山的頭頂往上拉成對角線……鬼仔山的呼聲就會莫名地在耳邊徘徊。

阿母交代她寒假結束以前,要將門口疊滿生柴,做為整年的日常生火備用。

惠琴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與她同齡的小孩也被分配了同樣的任務,早在廣場聚集。惠琴不想去,可手裡握著阿母交給她的柴刀。她別無選擇。

一開始,惠琴跟同齡友人們只在半山腰砍柴就夠用了。可樹生長的速度比不過柴刀的起落,不知不覺,半山腰的樹越來越稀疏;也不知是不是海風的緣故,面著海而長的樹都不高,良莠不齊。砍過幾回後,有人提議要到更裡頭的山去砍樹。

「哪裡?」

「鬼仔山嗎?」

惠琴聽到關鍵的字眼,心底警鈴大響。

友人們說走就走。

山上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踩著略顯光禿的紅土,一行人就像快掉了鍊的輪軸,一個接著一個。惠琴最怕自己是被遺失的那一個,總會加快步伐,追上上一個人的腳印後。夾在樹叢中不算是路的小路蜿蜒難行,z字型的行走空間藏匿在樹蔭裡,更是難以辨認。

孩子總有孩子的辦法,尤其是生活在綿延高山下的孩子。

俗稱番仔面的石像就在左側同行,每探出一個z字型的路時,就能看見它的安然無恙;朝著海的方向,而眼前的一浪一潮,都只是它十年、百年,甚至更久遠的某個春秋的瞬間。

突然的閃光乍現,讓惠琴毛骨悚然。

更靠近目的地時,閃光劇烈交疊。光是從陽光而來,短暫停留在四周的葉面上,反射進隱隱的層巒疊嶂裡,從遠而近,最後停留在人臉上。

人臉就像是拼圖那樣,在錯落的光影裡被重新排列。

惠琴感覺整個人都被困在了閃爍裡。但她一點也不覺得溫暖,反而寒氣逼人,從腳底板一路爬升到天庭蓋。

陰森的寒冷直跟在一行人的後頭,尾隨不放。

越靠墓地,閃光就越多。

惠琴不想再往前走了,她對準幾棵還堪可用的樹,伸出柴刀胡亂就砍。亂無章法,樹當然不是三兩下就能砍斷的;這時候,惠琴就會更焦慮不安,劈在樹幹上的刀劃出不平整又凌亂的刀痕。但她不在意,也根本從來就沒有人教過她「正確」的砍柴方法。只要想辦法把樹弄倒,砍出一節柴就好,管它樹倒成甚麼模樣。

砍完後,惠琴用月桃葉把「戰果」捆在一起,拖到剛才走來的路的頂端,找了片樹已經禿了的緩坡,一鼓作氣將整綑的柴推了下去。淺波的階梯不明顯,除了幾道剛剛他們走過的腳印外,沒甚麼稜角;生柴就這樣搭上了快速列車,一路向下滑。

惠琴跟友人們追在後頭。

「你有聽說嗎?有人說李師科就藏在這裡喔。」有人邊追邊說。

「真的嗎?」

「不是啦,好像是施明德的樣子,新聞說他整形了,整個人都變得很嚇人唷。」

「那是騙人的啦,小孩子喔你們,那麼好騙。」

友人們追在前頭一言一語說得很起勁,只有在最後的惠琴發出低低的啜泣聲,嘴裡喊著,「不要再說了啦,快走啦。」

「誰叫妳要走最後。」

惠琴用哭聲回應了那個人。

眼淚乾了後,差不多也下了山。可這樣的上山之路,每天都會重複,有時一天當中甚至還來兩回;上午一回,下午一回,連續好幾天,直到整個寒假都泡了進去……

總算度過寒假的時節,白露過後又得再上山。

這次上山是為了拔仙草。

又是那些帶著光反射的葉片圍繞著他們,彷彿迎接著他們的再度光臨。

拔仙草跟砍柴一樣,都要各憑本事。

結伴上山的友人,在此時都化身成競爭者。誰眼明手快,就能獲得更好的戰果。

惠琴是怕,怕那些伴在墓旁閃爍的光,怕身後的黑影,但她向來都不落人後,也從不認輸。

可那回,惠琴輸了,輸給了一副空棺材。

就在她正因為發現了更多的仙草而喜孜孜時,同伴也發現了。她慢了半步,就這麼毫無預警地被擠出仙草的戰區。未料,腳一離戰區,就跌進了一個深坑裡。

跌倒是常態,跌進坑也沒甚麼;但當惠琴頭一仰,視線對準的是四面腐朽的棺木,被時間刷落的土塊凝結在木板上,如她的心跳。再次感覺到心跳的驟然跳動時,她摸到屁股下壓著的物品,那是一個沾著泥的鋼杯……

散落在棺材裡的物品很快就連結起她的認知──是軍人的墓。

但不管是誰的墓,惠琴僅確定這曾是有主人的墓,就夠了。

而此時此刻的她,正躺著。

怎麼下山的?惠琴再也不敢拼湊那段記憶。或許又跟前幾回走在最後頭一樣,一路哭著下山吧。

四十多年後,父親的墓也座落於鬼仔山附近。

曾經讓她恐懼的光影已經不見蹤影,她從未有機會向人證實那是甚麼樹,甚麼影,甚麼聲?

父親入金後,她又在半山腰處,聽見呼呼呼的哭嚎聲。那是來自於遠處的風,或是記憶裡的棺木裡洩出的?她不敢求證。

可聲音一直都在,

在心底。

(本篇已刊於《文創達人誌》第8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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