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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代都有史官,這是其它國家沒有的

2020/11/16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喜歡談歷史,有強烈的歷史意識。這是我們的文化思想特色,與古印度、古希臘完全不同。
古印度人無歷史意識、無歷史觀、也無史著。希臘文化則是反歷史(Antihistorical Tendency)的。
希臘人「對本民族的起源很不感興趣。他們的好奇心只追溯到前幾個世紀為止,他們相信自己的祖先是神。
柏拉圖在《泰米阿斯篇》一書中所說梭倫的一件軼事可以說明這點,他說,梭倫在埃及祭司們提問時,發現他自己或任何其他希臘人誰也不知道他們自己的古代史。
埃及祭司說:『你們希臘人仍處在幼年時期,你們沒有從你們祖先那裡得到任何古老的教誨,也沒有得到任何一門古老的學問。』
和埃及人想像所及的漫長的遠古回憶比較起來,希臘人所能回顧到的景象就有如小巫見大巫。
希臘人的頭腦中追溯到的,一點都沒有超過特洛伊戰爭以及在那次戰爭中那些天生的英雄們」(湯普森:《歷史著作史》上卷)。
希臘哲學家都不關心歷史,沒有人精研歷史。歷史在教育中也沒有確定的地位,僅有的一位希羅多德(Herodotus,約西元前484年-前425年),雖號稱創造了公元前五世紀的希臘史學,但第一,公元前四世紀時,其所創的史學便中斷了;其二,當時之史學更是不能取代哲學或宗教;其三,在希臘人的心目中,史學也從來沒有地位。
為什麼呢?希臘人不喜歡寫歷史,他們感興趣的是當代之事和過去史事中的細節。所以在古希臘,並無整體歷史的敘述,即使敘述了古代史事,所描寫的大多也是與歷史不相干的事情,譬如酒宴、景色、乃至阿咯琉斯的盾牌。
被譽為「歷史學之父」的希羅多德亦是如此。他對一切都感興趣,他的《歷史》充滿著雞毛蒜皮的奇聞軼事。
他告訴我們:漂亮的伊利里亞姑娘如何選擇丈夫;湖區的居民怎麼防止兒童失足落水;埃及人驅除蚊子的辦法以及蚊帳形狀;波斯國王在旅途中只喝煮沸的開水;亞得利馬基第人對付跳蚤的辦法;塞西亞人怎樣擠馬奶等等。
然而,對於民族的起源、國家的形成、制度的演變、文化的傳播與發展,希羅多德則很少涉及。
換言之,希臘人關注的並非歷史,只是一些事件。猶如一位熟悉影星八卦的人不能冒充為一位史學家。
其次,追求永恆、確定性和事物的有序性,是希臘人的思維特徵。
他們認為,哲學和科學的使命就是尋求世界的秩序和確定性。不管是泰勒斯、畢達哥拉斯,還是德謨克利特,哲學家們都在尋找世界的本原。這種尋找世界本原的哲學運動,與歷史學意義上的尋根完全是兩回事。世界的本原不是世界的初始狀態,而是世界的內在本質和原因,它所體現的是事物的確定性和秩序,強調的是永恆,而不是變化。
相對來看,中國自黃帝以來,即有史官的設立。即使遲一點說,商周都是有史官的,而且史官的數目相當可觀,從中央到地方,都設史官。一直到清代,中國沒有一代沒有史官。這是世界其他國家、其他民族都沒有的。
而且中國遠古史官的記事,是源於歷史的興趣,是為了綿延歷史。
而且中國的史官,神聖獨立、正直不屈,其記事遵守共同必守之法,「君舉必書」「書法不隱」。君王無法操縱歷史,史官負有神聖的歷史使命,直書當代所發生的事件,這是一種對歷史負責任,也顯示一種極濃厚的歷史觀念。他們留下的大量歷史文獻,又強化了歷史對人的影響。
史官又是文獻的保存者。
《國語.周語上》記周厲王時邵公云:「……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周書《楚語上》記衛武公事蹟,也說:「史不失書、蒙不失誦,以訓御之。」都表明史官確有藏書。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老子為「周守藏室之史」,孔子曾適周,向他問禮。《孔子世家》也有魯南宮敬叔與孔子適周,見老子問禮的故事。《十二諸侯年表》序:「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餘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於魯而次《春秋》」;《嚴氏春秋》引〈觀周篇〉還有孔子與左丘明「如周,觀書於周史」的說法。儘管這些記載的確切性尚有爭議,在史官那裡可以觀書卻應係事實。
由於歷史意識強烈,因此古史官有時會棄國出奔,抱史而行,「夏太史令終古出其圖法,執而泣之,夏桀迷惑,暴亂愈甚,太史令終古乃出奔如商」「殷內史向摯見紂之愈亂迷惑也,於是載其圖法,出亡之周」「晉太史屠黍見晉之亂也,見晉公之驕而無德義也,以其圖法歸周」。
這似乎又是後來人說「國可滅,史不可滅」的歷史觀念的遠源了。
早期的史,就是主管文書典冊的人。近年許多朋友都從「巫」的角度去理解史職,劍走偏鋒,失之遠矣!
本來,「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政治上的典冊誥命,包括征伐之前請示祖先的「告廟」和祭牲的登記等都要有人記錄、管理,所以作冊之官不少,如作冊(《京津》703,作冊般甗(音演))、作冊甾(《乙》4269)、作冊豐(鼎銘)、作冊宅(方彝銘)、作冊只子(弋阝(音忒)其卣)、作冊友(寢晨鼎)等等。西周王朝也有作冊官,各封國亦有設置,其長官稱作冊尹。
至於史官。卜辭中大部分的「史」字其實是「事」字,在軍事、祭祀、農業各領域,事務繁雜,需有書契銘記之事,便從中派生擔任書契的職務,史即隨之產生,故「史」與「事」相關。
在晚商,部分「事」更向「史」過渡。卜辭有好幾條對貞:「叀(同專)大史析舟──叀小史析舟?」和「叀大史──叀小史(令)?」作某作事(32834,32835,《屯南》2260),還有「叀大史夾令」(5634)以及〈酒誥〉〈商誓〉中說到商代有「大史友、小史友」,以及卜辭的「大史寮」等等記載,可見商代已有專門史職的出現,可能也就區分了職務的大、小。
周代官制龐大,典書冊之史當然也遠較殷商為多。
金文中,太史見於中方鼎、大史友甗、作冊虎鬼卣、鬲樂從盨(音許),大史寮見番生簋(音鬼)、毛公鼎等。《金研》匯集了內史的銘文廿八件,並把作冊尹、作冊隸於大史屬下,作冊內史、作命內史統屬於內史之下。其他一般的史也很多,金文中可見者即達六十多件。除王朝外,地方亦皆有史,職務大體是傳命、冊命和作儐右,這是本職;另外也受命視察地方、參與軍事活動,則是兼職。
文獻中可考的史更多。如《周禮》謂天子建天官,先六太,太史居其一,掌建邦之六典,小史掌邦國之志,內史掌八柄之法,外史掌書,使乎四方。外令掌三皇五帝之書,御史掌贊書。
此外尚有女史、州史、閭史。四官所屬,可數者就有九百八十六人,冬官尚不可知,足見其多。還有些不可考的,如商肆之史等等。
史官這麼多,凡掌書冊(左傳序疏)、造文書(周禮天官序疏)、載筆(曲禮上)、執策(穆天子傳六)者都被稱為史,亦即所有官僚系統中主管文書檔案紀錄的都算,不像後代史官只是眾多職官中的一種官。他們被稱為史,顯然與「史」這個字的字義相符,因這個字就是以手持筆之形,在機關中掌文書做紀錄的人乃因此而均稱為史。
各史因所在機關不同、單位不同,執掌當然也不一樣。考之《周禮》,五史之秩以內史為尊(中大夫),太史次之(下大夫),外史又次之(上士),小史、御史為下(中士)。內史掌書王命,同於唐宋之知制誥,即「左史記言」之謂也。太史掌建邦之六典,同於魏晉六朝之著作郎,即「右史記事」之謂也。《尚書》之〈酒誥〉〈顧命〉,即內史所撰之王命。《春秋》為事典、《周禮》為政典、《儀禮》為禮典,即大史所掌六典之類。
此外,太史又掌天時。《周禮》說:「太史抱天時」鄭司農注:「大出師,則太史主抱式以知天時,主吉凶」。
其餘各種史,各有職掌,文獻所載,如五帝三王之書掌於外史,見《周禮.春官》。《左氏》莊公廿二年云:「周史有以《周易》見陳侯者,陳侯使筮之,遇觀之否」,襄公十四年說:「史誦書」,昭公十二年:「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九丘八索」,昭十二年又云祁招聞詩於倚相。
可見易、詩、書及其他典籍均由史官掌理。
史官也嫻熟這些文獻,兼及這些文獻所涉及的知識性事務。例如史掌易,則卜占筮祝或抱式以知天時這類事就也都屬史官之職。其所掌文獻,跟他主管的事是一體的。
諸史既是王官體制中的中堅,其辦事及檔案紀錄都有一套規則,「循法則度量,刑闢圖籍,父子相傳,以待王公」。所以三代雖亡,治法猶存。
《莊子.天下篇》說得好:「以仁為思、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備乎!……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
諸史所司及其所典守者甚雜,整個官僚系統中,有司天之史、有司人事之史,前者如司祝司歷,後者如司徒司馬。不能說整個官僚系統的史官都共有共傳承一種史官之學,或所有史官都如太史一樣,「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史記.太史公自序)。
太史以書協禮事、小史以詩協禮法,明禮法、通詩書,應是史官之基本修養,但職掌不同,恐怕其世傳之法即差異甚多,不能說大史小史女史州史閭史的道術內容都屬於同一類或同一性質。
過去講諸子之學出於王官的先生們往往弄不清楚這一點,遂以為九流皆出於史,亦即皆為王官之學的流裔,有同一個源頭。而這個源頭的史官之學就是「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的。
某些人更由此推論,謂太史抱天時知吉凶,又雜於星曆卜祝之間,則史官之學自以知天道為特點,後世道家之學即源於此,故史官及道家又為九流諸子之源(現在則又從這一點上去大談「巫」)。
我年輕時亦主此說,一九七五年曾寫《古學微論》數十萬言。而後始知其不然。因為這裡涉及史官的分職和演變的歷史。
所謂史之分職,是說:史是執事之官而掌文獻者,乃文官體系中的基本文官,所以《周官》釋史說:「史掌官書以贊治」。百官官府之徵令甚繁,分職也甚繁,不能說史都屬一類人,也不能以後代特定分職的史官一職來想像。
其次,古代立官較簡,雖然《五行大義》卷五引《帝王世紀》,殷湯問伊摯立三公九卿大夫元士的道理,伊摯說:「三公智通於天地,應變於無窮,故三公之事常在於道。九卿通於地理,能通利不利,故九卿之事常在德。大夫通於人士,行內舉繩,故大夫之事常在仁。元士知義而不失期,事功而不獨專,故元士之事常在義。道、德、仁、義定,而天下正矣」(帝王世紀輯存.殷商第三)。
用道、德、仁、義來分說三公以下各官職,確實可能是殷代已有的事情,本段也或許是道家《伊尹》四十一篇的遺說,而由皇甫謐所保存的(見《海日樓札叢》四說)。但殷商時期立官分職之細密無論如何不能與周相比。
依卜辭所見,殷官以卜祝為大宗。因此,殷商以來,史以星曆卜祝為事,乃是它傳統的職能,也是早期政治較重視宗教祭祀的徵象。
後來設官愈來愈繁,史便不只限於宗教事務了。依《周禮》所述,執禮、掌法、授時、典藏、策命、正名、書事、考察,都是史所負責的事。整個政治運作,顯然也以史為軸心,禮、法、典,則均由史執掌,政治則是依法行政,不守法則刑闢誅考之。
此時政權的代表人雖是帝王,可是實際施政,責在卿宰,而史則是掌握治事之法的人。帝王也須依從這個法。因此此法通貫著天時、喪祭、世系昭穆,史有早期宗教祭司般的神聖性,故其所執之禮法,雖王與諸侯亦皆不能不依循之。職官之生殺予奪、爵祿廢置,也均須通過史。
周朝的官僚制度,之所以是一種韋伯所說的理性法制型支配,關鍵即在於此。後來我國史官傳統一向可獨立於王權之外,自主運作,也本於這個淵源。
這是因為史所執之禮、所掌之法,是官僚制度中的文書法例。
這些東西,既為法則典秩,即有一定的制度,不能隨意亂來,柳詒徵《國史要義.史權》說:「春秋之時,史官蓋有共同必守之法。故曰君舉必書,又曰德刑禮義,無國不記。故一國君臣之大事,他國史策亦皆書之。如孫林父寧殖出其君,名在諸侯之策。知一國之事,非僅本國記之,他國之史官有共同之書法以記之矣」,確實不錯。
這就是所謂的「書法」,指各種史官書寫的一套傳統、慣例、規矩、格式。凡辦過公的人都知道,在一個成熟的官僚體系中,這類規格是非常嚴格的,沒有任意書寫或杜撰造假的空間。後來中國史學強調「直書」「君舉必書」以及「書法」,都是由這個地方發展來的。
其學世傳。如何世傳呢?這裡不妨來看個例子。
晉之「董史」,即歷代相傳的史官。《左傳》昭公十五年周景王說:「及辛有之二子董之,晉於是乎有董史」。又宣公二年:「太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於朝。宣子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宣子曰:『嗚呼?我之懷矣,自詒伊戚!其我之謂矣。』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竟乃免!』」
杜預謂董狐為董史之後,不誤。蓋董史在晉,歷數百年,均為史官。
而春秋時齊之太史,且有兄弟繼承者,如《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此是兄弟四人,相繼為太史也。
以上兩樁,皆因有弒君之事而偶然記載在《左傳》中,其餘世襲的太史,因未遇到政變,故亦無此類記載,但依此類推,便可知「世傳之史」是怎麼回事。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陝西扶風莊白村發現一號窖藏,出土微氏銅器一百零三件,其銘文中述及微氏的世代系統,亦可考知微氏一族七代為史,從武王時開始,經歷成王、康王、昭王、穆王、恭王、懿王到夷王。世傳史職的情況,再明顯不過了。家學、世傳,顯然也就是史官​​之學的基本傳承授受狀態。這種方式,與周朝另一種公開的公眾教育系統並不相同。
那種針對貴族子弟實施的公眾教育,也就是所謂的小學和大學,凡三個階段:
(1)六至九歲在家中學習,學習簡單的數字、方名、干支等。
(2)十歲「出就外傅,居宿於外」,便是入小學,學習以書計、音樂(包括舞蹈等)為主;這和前引各書所說八歲入小學略有出入。
(3)十五歲為成童,以學習音樂、射御為主。這時該已入大學,音樂、射御正是大學的主要課程。到二十歲舉行「冠禮」後,便為成人,開始學禮。
大學建設在郊區,四周有水池環繞,中間高地建有廳堂式的草屋,附近有廣大的園林。這主要是為了便於練習弋獵,以訓練武藝。同時,大學不僅是貴族子弟學習之處,又是貴族成員集體行禮、集會、聚餐、練武、奏樂之處,兼有禮堂、會議室、俱樂部、運動場和學校的性質,實際上就是當時貴族公共活動的場所。
也就是說,周朝平行著兩個教育系統,一是學校,貴族子弟八歲就離家去上小學,十五歲以上則去上大學,在學校中習禮樂習射御,養成一個貴族子弟所應有的文化教養。這是一個系統,以通識教養教育為主。
另一個系統則是家學。貴族往往世襲其職,關於這個職事的知識專業,均得自家學,此即「舊法世傳之史」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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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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