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科舉不選拔書呆子

2021/01/13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科舉是我國主要制度之一,重要性不待多言。但愈重要的事,往往也就誤解愈多。
或說科舉以文章選士,考上的人只會寫詩賦,哪懂得治國?
或說科舉本來也很重視經學,希望能選出通經致用的人才,後來卻對「明經」科不甚重視,只重文章進士。
或如陳寅恪先生說,唐初雖然已有進士科舉,但世家大族勢力仍盛。武則天才重用科舉進士,形成新興勢力,來對抗舊家士族。舊家士族是講禮法門風,重經學的。因此擅長文采詞賦的一些人,和講經學的一批人,就在政治文化等各領域中對立起來,造成了牛李黨爭等問題。
這些觀察都不準確。
故我現在要介紹一點實況,說明科舉既是為國掄才,組建文官隊伍,當然需要能治理時政的人。而「官」不是「吏」,官要有學養、有見識、有文化擔當,不只是錢穀刑名之類技術人員,所以還要通經學。 — — 總的原則,即是那句古話:通經致用。是漢代以來的規矩。
隋廢「九品中正」,設明經、進士二科取士,稱為科舉,就是依此原則設計的。
唐承隋制,增設了明法、明字、明算諸科,而仍以明經、進士二科為主。進士一樣要懂經學、知時務,詩賦雜文算加分題。
至宋神宗時,廢明經,僅存進士。但進士不再考詩賦了,改考經義。
這其實是明經與進士的合流,變成了以寫文章來表現經義,形成經義文(後來有一階段亦稱八股文)代聖立言。
在這個過程中,中唐便是個關鍵。明經科仍具有傳統性權威,但以文辭說經,已啟宋明之漸。

一、考試以經學為基本要求

當時對於想要從政的考生,經學要求有多高呢?韓愈說:「以明經舉者,誦數十萬言。又約通大義,徵辭引類,旁出入他經者,又誦數十萬言」(送牛堪序)。另外還要加上傳注,又數十萬言。
有多難考呢?韓愈又說了:「天下之以明二經攀於禮部者,歲至三千人。……其可進者,屬之吏部,歲不及二百人,謂之出身(贈張童子序)。
韓愈自己是進士出身,但他筆下對明經科之難、以及登第之榮耀,描寫卻是如此的。
進士科呢?大家只知它要試詩賦,因此說它是以文章取士,與明經科考經文經義不同。卻不知進士還是要考策問,而策問的內容就是經義和時務。且就是考時務,也仍然是要用經義來討論國政時務的。考詩賦亦然,試賦多問經義。
韓愈自己去命題過,進士策問十三首,一問:「《書》稱汝則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以至於庶人,龜筮考其從違,以審吉凶。則是聖人之舉事興為,無不與人共之者也」。
二問:「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而周之政尚文,是三者相循環終始,若五行之與四時焉」。
三問:「夫子之序帝王之書,而係以秦魯;及次列國之風,而宋魯獨稱頌焉」等等……
沒有一條是與經學無關的。進士想要考得上,這些經學問題非要答得出不可。
而事實上,這些問題也並不好答。
例如有一題問:夫子曰:「潔淨精微易教也」這四個字怎麼解釋。又一題問乾卦卦德是健,但六爻,「一勿用,二苟得無咎,一有悔,安在其為健乎?」
還有一題問:堯舜治國,又是親九族,又是平章百姓,又要協和萬邦,還要賓四門、齊七政、類上帝,禋六宗,巡狩四方,實在辛勞得很,可是為什麼孔子說:「堯舜垂衣裳而天下理」呢?
這些問題,我們今天不要說一般公務員了,大學裏專門研究經學的教授也罕能妥為回答,可見唐代進士科之經學素養不能小覷。由這些策問中,也就能發現唐代經學研究者所關心的問題為何。

二、考試引導獨立思考並通曉時務

唐人經學著作,如漢晉南北朝時期那樣的章句注釋或義疏箋釋,比較少,一向也被視為是唐代經學不發達之證。
但每一時代均有該時代的著作之體,這些策試問答,即是唐代經學討論的主要文體。研究唐代經學的人,不應呆呆地僅自限於章句注解和義疏箋釋,還應把各家文集中收錄的策試問答輯錄起來,以見一代經學思想之大凡。
例如權德輿《權載之文集》卷四十,全卷都是策問。問進士與問明經,基本相同,只是進士不限於問經義,也可以有由經義引申出來的題目,明經則全屬經義而已。
在討論經義時,顯然那時也已由替經典作詮釋的角度(即漢晉通常采用的注疏方式),轉而變成質疑,特別是追問經典中矛盾、隱晦、不協調之處。例如:
易曰:「君子夕惕若厲」,語曰:「君子坦蕩蕩」,禮之言䌹衣,則曰:「惡其文之著也」,《儒行》則曰:「多文以為富」或「全歸以為孝」或「殺身以成仁」或「玉色以山立」,或「毀方以瓦合」皆若相戾,未能盡通。顏回三月不違仁,孟軻四十不動心,何者為優?下惠三黜而不去,子文三已而形慍色,何者為愈?召忽死子糾,管仲相小白;棠君赴楚召,子胥為吳行人,何者為是?析疑體要,思有所聞(進士策問,第二問)。
懲念窒欲,易象之明義,使驕且吝,先師之深誡。至若洙泗之門人故人,漸漬於道德亦已深矣,而仲尼慍見原壤、夷俟,其為忿與驕,不亦甚歟?商不假蓋、賜從我之徒,而吝缺如。是皆所未達。誠為辨之(第四問)。
孔聖屬辭,丘明同恥。裁成義類,比事繁年,居體元之前,已有先傳;在獲麟之後,尚列餘經。豈脫簡之難徵,復絕筆之云誤?子產之貴愛也,而賂伯石;叔向遺直也,而戮叔魚。季劄附子臧而吳衰,宋宣公舍與夷而宋亂。陣為鵝鸛,戰豈捷於魚麗?詛以犬雞,信甯優於牛耳?子之所習也,為余言之(明經策問,春秋第一問)。
這些考題對現在讀者來說,當然讀來十分困難,但我特意抄錄出來,是為了讓大家知道當時考試之概況。
這些,顯然都是思考題而非知識記誦題,旨在視察考生析疑辨難的工夫。因為「宰相需用讀書人」,所以首先須考察他們讀了多少書、基本經典熟不熟。但讀書人的毛病,就是往往成為書呆子。書呆子固然不妨成為學者,做官、治世卻甚害事,故又要用考題來檢測他們是否讀死書、有沒有思考力。
題目本身,則都是采取「質疑」經典的方式,期待考生能本其所學以疏通疑滯,對經典之所以如此,做更好的說明。
凡策問都是如此的,非僅權德輿一人為然。因此若廣為輯錄諸家文集中的策問之辭,便可了解當時經學上都關心些什麼問題,其看法又為何。
這種策問,其實也帶出了「疑經」的問題。
我們不要忘了:平常說宋人疑經風氣之起,輒以歐陽修《易童子問》為說。《易童子問》不就是策問一類東西嗎?其貢疑獻難,不起於宋,而實起於唐人此種考試制度及策試的文體。
都鼓勵一種不泥古、不佞經的態度,要發揮自己的見解。其精神狀態與漢晉注疏為經典及傳統服務的態度,或元明以降之經義八股,拘泥於《四書集注》《四書大全說》的狀況,十分不同。
他們也常問制度上的事,例如權德輿問:「今有司或欲舉中建制,置五經博士,條定員品,列於國庠。諸生討論,歲課能否。然後刪非聖之書,使舊章不亂,則經有師道,學皆專門。以為如何,當有其說」。大概當時政府正準備這麼做,以提倡經學,故以此為問。可能反應不佳,或別有因素,其議未果,然朝廷尊文右經之意可見矣。

三、經義的辯難與應用

策問是套在「問題與答案的邏輯」中進行的,有問必有答。只是文集所收,常只有一半。出題的人,自己對那些問題,必有腹案及預想之解答,可惜如今已不可知。應試的人,因題作文,所答亦必多奇思妙想,足為經義生色,現在也遺憾其不甚可考。但問者如公輸之攻,答者如墨翟之守,仍是不難想像的。
其麟爪偶存者,如韓愈《省試學生代齋郎議》《省試顏子不貳過論》就是應試的答卷。論以學生代齋郎之議不當,屬於前文所說借考試來收集輿情一類;論顏子不貳過,則是對《論語》的一種新解釋。他說的「過」,並不指一般意義,而是生於心就算過了:
顏之過,此類也。不貳者蓋能止之於始萌,絕之於未形,不貳之於言行中也。《中庸》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自誠明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無過者也。自明誠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是以夫子嘆其不幸短命,今也則亡。謂其不能與己並立於至聖之域,觀教化之大行也。
此說別樹新解,引《中庸》以為說,謂聖人正性正德,無有不善,已有宋人氣味。雖然於理不通(因為《論語》中孔子分明自己說「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又自承有過言過語,得到旁人的糾正,十分高興;還說禹聞過則拜。均可見聖人並不以為有過失是可恥的,也不以為聖人就從來不會有過錯),但一種勇於立說的態度,灼然可見。
《省試學生代齋郎議》,是韓愈貞元十九年應博學宏詞時所作。學生指國學的學生。這種議對之體,也是策試問答之一類,但又不僅限於考試時。如《禘袷議》就是「敕旨宜令百僚議,限五日內聞奏者」,於是身為國子監四門博士的韓愈就寫了這篇「議」。博考禮經,認為:「事異殷周,禮從而變,非所失禮也。」整個論述,其實也即是對禘袷禮的新解釋。
看這些議對之辭,可讓我們想到什麼呢?
議對與策試應答,在結構上是一樣的,都是問與答的邏輯。這個邏輯不但在文體上成為唐代中期經學的主要表達方式,代替了著述注疏,也影響到他們的思維。
就前者言之,中唐許多經學意見習慣以議對、論說的方式出之。不只上面所談到的那幾篇,如柳宗元《四維論》《天爵論》,歐陽詹《自明誠論》、李翱《帝王所答問》《從道論》、劉禹錫《易論》等都是如此。
有時作者自己申言抒論,亦采此體,如權德輿《答客問》《答問三篇》《釋疑》《放言》(均見文集卷三十)、李翱《雜說》、柳宗元《說車》《疏解車義第二書》等,皆近於此種問難釋疑之體。
就後者說。文體必然關聯著思維。唐代文學家這些策問論議,乃是介乎漢魏南北朝「論難」與宋明講記語錄之間的體式。
論難也是駁難問答,但重點在針鋒相對,立已說,破敵論。漢代即有的問答體,如解嘲、答客難之類,又是虛問實答。宋明語錄倒是實問實答了,但所答通常只是個結論,並未鋪展其理據。這些策問,專門尋瑕蹈隙,找到經典中錯落、矛盾、隱晦、歧義之處,要求考生答題者「析疑體要,思有所聞」「各以經對」「異同優劣,亦為明徵」「可以詳言,用窺奧學」「企聞博依之喻,當從解頤之辨」。不但要引據經典,且須看他的辨析力、文采和價值判斷。
考生經常做此種訓練,思維方式自然深受影響。
歷來考試方式引導著教學,乃是不爭之事實,此種策問之體,亦必引領著學生在準備考試時,不斷去揣摩考官可能會怎麼問。也就是模仿著像考題那樣去閱讀經典,又像考官所希望地那樣去回答,體要析疑「為辯其說」。這就鼓勵了一種獨立思考,勇於辨析或辯理的精神,也形成了問題與答案相關聯的思維方式。
反觀我們現在的教育,能培養獨立思考,勇於辨析或辯理的精神嗎?

四、不要書呆子,要能通經致用

經學在此時,並不全然只是知識或學問。國家科舉,以此登進人才,以經義試士,自然有漢代要求大臣「通經致用」的遺意。因此經學常與國政時務有所關聯。
策問考題總是要求考生「九流之家,論著利病,有可以輔經術而施教化者,皆為別白書之」「三適之宜、九品之法,或計戶以貢士,或限年以入官,事有可行、法有可采,制度當否,悉期指明」「功與德,非常才所及也,農與戰,非筮仕所宜也;安危注意之重,非設科可俟也。是三者固有利病,幸錯綜言之」(均見權德輿策問)等等,都可以看到這種性質。
不只收集輿情,亦借此以觀其襟袍識見也。
這種用意,不是隱涵的,而是明擺著的政策。貞元十九年權氏於禮部策問進士,第一題就說得明明白白:
漢廷公孫宏董仲舒對策,言天人相與之際,而施於教化;韋元成匡衡之倫,以明經至宰相封侯,皆本王道以及人事。今雖以文以經貴祿學者,而詞綺靡於景物,寢失古風;學因緣於記問,寧窮典義?說無師法、經不名家,有司之過,敢不內訟?思欲本司徒之三物,崇樂正之四術,……程孝秀之本業,參周漢之舊章。
朝廷要選拔的,是通經致用的大臣,而非文采詞章之士、章句記誦之儒。話既講得如此清楚,考題又老是這個方面,士之風習,自亦不能無所影響。我們看韓愈等人說理論事,動輒引經傳、道孔孟,而高談治國理政之要,就是此一風氣下之產物。韓愈《原毀》講堯舜講周公,歸結於「將有作於上者,得吾說而存之,其國家可成而理歟?」《原道》說今天為論者若能,「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其亦庶乎其可也」,《本政》云:「君天下者,化之不示其所以化之道」,都是一派以經義治國理政的口吻。
這些文章,並不箋釋注解哪一部經典或哪一段經文,可是不能說它不是解經文字,其性質,乃是對經義做通貫的了解後,借時政物事以發揮之,闡揚大義。

五、成為「文儒」的追求

古文運動的精神,就這樣被導引出來了。
韓愈《韋侍講盛山十二詩序》云韋處厚:「韋侯讀六藝之文,以探周公孔子之意,又妙能為辭章,可謂儒者」;又《上宰相書》自稱:「所讀皆聖人之書。……其所著,皆約六經之旨而成文」。
探周孔之意,然後發為辭章,或所謂約六經之旨而成文,都說明了在韓愈這批人的心目中,儒者的事業,已不再是傳統的箋釋訓詁,而是融會經義,發為文章。
這種儒者,用漢代王充的術語來說,就是「文儒」。
王充把儒者分成四個等級:儒生、通人、文人、鴻儒。專治一經者為儒生,博覽群經者為通人。這兩類人都只是述者。文人則能采掇義旨,損益文句,連結篇章,成為作者。鴻儒更好,可以著書立說。文人與鴻儒,簡稱「文儒」。
唐朝這些人正以文儒自居。
柳宗元《送文郁師序》即標出文儒二字曰:「柳氏以文名高於前代,近歲頗乏其人。百年間無為書命者。登禮部科,數年乃一人。後學小童,以文儒自業者又益寡。今有文郁師者,讀孔氏書,為詩歌逾百篇,其為有意乎文儒事矣。……吾思當世以文儒取名聲、為顯官,入朝受憎睸訕黜,摧伏不得守其土者十恒八九。若師者其可訕而黜耶?」
文儒云者,正是王充所說的意思。且其說謂當世以文儒顯名者甚多,可見文儒之稱,以及把文儒當成一種人生的目標或期許,非一二人之私見,實有一批這樣的人和一股這樣的風氣。
而文儒之文,亦不限於論說,還包括了詩歌。蓋凡能約六經之旨以成文之文,都可算是文儒之文。
現代研究中唐文化和古文運動者,不能從制度上探源遡本,反而東拉西扯,談佛教、論小說、講胡漢關係,都是離了我國學術之根脈(經學)而馳騁遐想的緣故。論科舉也一樣,不懂「通經致用」的文官選拔原則和政治運作,河漢其談,也會不著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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