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Mikesh Kaos/Unsplash;設計:水月一)
「放開我!放開我!」
我被五花大綁了數小時,終於得到解封,裹着我那個髒臭不堪的巨大塑膠袋,給揭開了,我放聲大叫:「誰來救救我!」
一把不知來自何方的聲音傳來:「兄弟,你還是省省力氣吧,這裏除了我,沒人會聽到你的叫聲。」
我動彈不得,望望四周,到處都是一具具殘破鏽蝕的機器「屍體」,我認出了汽水機、零食售賣機、汽車,甚至小型直升機的殘骸,還有許多無以名狀的機器與配件。難道這裏就是傳說中的「廢鐵墳場」?
「對呀,你想得沒錯,這裏就是人稱『廢鐵墳場』的廢鐵回收場,大夥兒排着隊等我壓扁。奇怪了,為甚麼你還有知覺?一般機器送來時,已經一動不動,沒有意識了。」
我遠遠的看到一個巨大的壓鐵機,聲音果然從那裏傳來。
「我體內是有少量後備電池的。」我神氣地說,這正正是我跟許多同類不一樣之處,我一直引以自豪。壓鐵機大哥──請容許我稱他為大哥,因為他實在是很巨型──響起豪邁的嗓音:「是嗎?那不如就給我沖泡一杯?」
「壓鐵機大哥,沖泡一杯沒問題,但沖泡來幹嗎?你都喝不到。」
「叫你沖泡就沖泡吧。老子我就是想嗅一嗅咖啡香。」
想嗅嗅咖啡香?人類是有這種喜好,不過壓鐵機大哥不是人類吧。他果然「聽」到我想甚麼:「我的確不是人類,但人類所謂的感官、七情六欲,我們或多或少都會感受得到,畢竟我已經在人世間生存了上百年,靈異一點來說,已成精了。你能跟我對話、喊救命,不也一樣嗎?」
我想點點頭,但身體既沒頸部關節也沒這設定,還是算了。
然後我用上僅餘下來的電力,用心沖泡一杯意式咖啡,我特意為大哥調配分量,釋出一杯特濃咖啡,因為不知道大哥的「嗅覺」是否靈敏,還是香濃一點較好。
「真香!高手!」壓鐵機大哥大表讚賞:「人類一定很喜歡你了吧。但為甚麼現在會落得被捨棄的下場?」
「唉。」我深深歎了一口氣。「別以為我年紀大機器壞,雖然我已經服務了人類超過五十年,仍然老當益壯,年輕時一口氣沖泡過百杯咖啡也面不改容,現在連續沖泡數十杯也是等閒事……是的是的,我有時候耳朵眼睛不靈光,沒察覺客人投了硬幣,偶然失靈而已。」
大哥道出看透世情的口吻:「老了就當退下來,讓後生的去試去衝,這是自然定律啊。」
「我不老!」我怎麼服氣?
大哥問:「不老?我看你只有意式咖啡和鮮奶咖啡兩個選項,就連許多家用咖啡機都比不上,我也知道有些咖啡自動販賣機新型號,提供差不多十種咖啡選項。不說咖啡機,現在手沖咖啡也很時髦。」
我聽不下去了:「雖然我只得兩個選項,但我能為客人調配獨一無二的咖啡,變化萬千啊!」大哥竟上下打量我。「難道你有特異功能不成?」
說到這裏,我又神氣起來:「不止你有靈性,我也有,多得第一任主人趙老先生對我愛惜和照顧有加,我漸漸對人有情了。我服務他的店子十多年,在那個年代可是很前衛,許多客人慕名而來,我很受歡迎,替趙先生賺了不少錢。我會調配咖啡就是從那時開始,我知道他有糖尿病,每次為他沖泡咖啡,一定會減少糖量。後來他中風了,店子短暫地由他的兒子接手,但趙公子沒興趣做店,不久就易手了,我後來被賣到不同地方,曾在拉麵店、餐廳、醫院、警局,甚至大學服務過,最後待在老人院中。」
「老人院?老人喝咖啡沒問題嗎?」大哥忍不住問,我說:「我都不知道,或許是院長喜歡喝吧。這位院長讓我想到趙老先生,待人親切,又患有糖尿病,我為他調配的咖啡,也是少糖的。」
大哥又嗅了嗅咖啡,咖啡涼了,香氣依舊。「那你知道他們為甚麼放棄你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嗚咽:「他們買了一部小型咖啡機,你知道嗎?是咖啡膠囊那一種,只要投進合適膠囊,就連奶茶、抹茶鮮奶都沖泡。而我的配料也愈來愈難買得到,就連原廠公司都停產。」
大哥笑了起來:「就連把你的生產商都放棄你,你就死心吧。」我默然不語,心裏忍忍作痛。
那時,兩個男孩鬼鬼祟祟的走進來,東摸西摸,我望着他們向自己步近。
「哥哥,這部咖啡自動販賣機仍能動嗎?」小弟的大哥看到那杯我為壓鐵機大哥沖泡的特濃咖啡,點點頭:「看來仍能動。真奇怪,誰有閒情在這個滿布廢鐵的回收場喝咖啡?」
小弟搔搔頭:「哥哥,不如我們偷走它吧!」小弟的哥哥輕拍他的頭:「笨蛋,這部販賣機又大又重,去偷輕巧一點的機器吧。」
小弟不停打量着我。閱人無數的我,知道那是想喝咖啡的神情,於是立即讓身體再次運作,沖泡一杯給他。
他看到我動起來,不久還送上咖啡,感到十分吃驚。「它好像知道我很想喝咖啡?」
來喝吧,這杯也是特濃咖啡,我保證也是超美味的。
他拿起紙杯便喝下去,「好飲!」他連忙轉身跟大哥說:「就這個吧,賣不成,我要它。」
大哥歎了一口氣,搖搖頭,「你真是……來,趕快把它推上車,被管理員發現就麻煩了。」
我被兩位回收場小偷推上車子,拾回一命,臨別時望向壓鐵機大哥,他朗聲說:「祝福你!」
我笑了笑:「遲些再見,到時再為你沖泡咖啡,也是特濃的!」
(原文刊於2018年4月11日香港《星島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