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Annie Spratt/Unsplash;設計:水月一)
咻咻咻咻。
已不知多少次了,他又在睡覺的時候,聽到從不遠處傳來的鑽孔聲音。
「都幾點了?你不睡老子都要睡!」他起初總會這樣子咬牙切齒詛咒起來,但日子久了,本來就容易入睡的他,幾乎已習慣了與噪音同眠。
咻咻咻咻。
是從樓上發出的聲音吧?應該怎樣去形容呢?是電鑽聲的了,卻都是微微的、輕輕的,一點都不尖銳、不暴裂,也不規律。有時是三、四次一組,稍停一下,十多秒後又再來。也可能是一口氣持續十分鐘,然後消失於空氣中。有時更是一兩星期沒了影蹤。
打個比喻吧,如果以利器來形容,那肯定不是大剌剌的切肉刀在狂斬猛刴,更像一根幼得不能再幼的刺針,細細的螫進你的太陽穴、耳膜去,再鑽到腦海、心房,前者是有傷害性,甚至毁滅性,後者的痛楚——如果這仍會帶來痛楚,卻又讓人承受得來;如果以說話來形容,那肯定不是怒漢惡娘在破口大罵,更像是失魂途人在碎碎唸,不小心傳到你的耳朵去,前者是有滋擾性,後者的煩擾,卻又無關痛癢。
出奇的是,那些鑽東西的聲音,都在凌晨十二點後才出現,何時停止?他都答不上,因為那時他已經熟睡了,無論鬧鐘、雷響、樓下籃球場青年人拍球擦板,還是鄰家夫婦日常吵鬧,都叫不醒他。
他有幾次想到要向管理員投訴,但都沒了下文,一來影響性不是那麼大,他不也是照樣倒頭大睡;二來他是個很怕麻煩的人,想到要跟那個連大白天站崗時都會偷睡的管理員說明一切,他就覺得煩了,也不想擾人清夢,既然他都不想被人打擾睡眠;三來,他不希望被人家覺得自己是個麻麻煩煩、性情古怪的獨居老頭——雖然一頭白髮的他,才剛過了五十歲。
「會不會是幻聽或是甚麼?」跟友人吃飯時談到此事,對方一臉認真的說,接着舉高雙手:「先旨聲明,我不是醫生,也沒患過精神病或情緒病,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千萬不要介意。」
他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應該不是吧,我身心健康,而且退休生活好應該更加自在。鬧鬼的機會或許大一點。」他說罷哈哈大笑,友人沒好氣的陪着笑。
「如果鬧鬼,你不也應該找個法師道士來看看?」
他把一塊肉色泛紅的厚切牛肉放進口中,「唔」了一聲,很滋味似的。「不了,哪兒沒有鬼?我都住在那兒十數年,如果真的有這種『鄰居』,應該很熟絡了,才不會有事沒事來嚇我,況且都嚇不到我。」
她看他那麼鎮定,呼了一口氣,「你都不在乎,我就不多嘴了,但還是那句話,多點出來舒展舒展吧。你那麼早就退休……」
他喝了一口檸檬茶:「知道了,我現在不是從深山出來跟老朋友吃飯嗎?你真不知我有多忙碌,多約會就不消說了,還有三份報章約稿,不夠我忙嗎?」
他是一位資深報人,在多份報章雜誌工作過,一直位高主任或以上職級。近年市道不景,公司鬧裁員潮,他數數積蓄,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而且居住單位早已完成供款,便主動呈辭,提早退休逍遙人生,他想多跟家人飲飲茶,與老友聚聚舊,也準備把一直擱在心中多年的小說創作計畫實踐。
怎料,退休了沒多久,他接到三位編輯好友邀請撰稿,既然沒事忙,寫作也是他最大樂趣,於是答允。重新拾起筆桿,他對寫作熱情不減,認真搜集資料,雕琢行文措詞,只是這三篇專欄文章,已佔去大半天時間。雖然如此,他仍然很享受,說到底,他始終對文字工作最有心有力。他過着退而不休的生活,一晃眼已大半年。
無巧不成話,那些樓上來的聲音,似乎就是退休後這大半年間發生的事。
當他發現電鑽聲響不再,是他再次上班的時候。退休一年不足的他,或許不甘寂寞吧,當準備移民的雜誌界老朋友,向他伸出總編輯的棒子,他半推半就把它接了過來。比起從前的報館工作,這家雜誌社規模小多了,他管理僅十餘個員工,但好像小家庭一樣,氣氛親切融洽,加上同事全是尖兵猛將,聯合起來做事,更得心應手,他這個總編輯,可算做得輕鬆。
不過,嘗過退休滋味的他,總覺得心中那部發動機難以驅動似的,處處力不從心。他也開始懷念每晚趁他就寢時,偷偷溜出來的電鑽聲──那曾經猶如被子、枕頭一樣溫柔的伴他入睡的親切調音。他甚至覺得,那是樓上來──不,是天上來的安眠曲,撫慰他疲累大半生的身軀。然而,這些旋律是如此的敏感脆弱,太多俗務瑣事,是會嚇跑它的。
他愈胡思亂想,愈難入睡,過往甚少受失眠困擾的他,開始變得難以入睡,經常睜大眼睛待天明。
約半年後,他辭去現職,下定決心退休去。從告別宴回家,他泡了一個很舒服的熱水涼,乾乾淨淨的穿上一套新買的睡衣,再聽一會兒古典音樂,然後躺在床上,合上雙眼。
咻咻咻咻。
久違了的電鑽聲終於響起來。他滿意地笑,心情放鬆寬快,很快就進入夢鄉。
這一晚,他睡得很深、很深、很深,如果有人看見這情景,說不定會以為他從此不再醒過來──雖然此時此刻,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否真的會醒過來。在夢中,為了尋找宛如向他招手的聲音來源,他踏上了一條從沒有踏上的無限長的樓梯,一直拾級而上,拾級而上,拾級而上。
(原文刊於2016年12月21日香港《星島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