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Matthew Henry/unsplash;設計:水月一)
作了多個詳細的身體檢查後,她在「醫院」已逗留了差不多兩個小時,醫生才有空見她。「抱歉,要你久候了,今天實在有太多預約。」
她作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表情,她記得去年的檢查也是這麼樣,也沒辦法,他們的醫生太少了。
「來了地球那麼久,適應了嗎?」
醫生拿下眼鏡,以一對老花眼睛,讀着她的資料,才知說錯了話:「噢,你是地球移民者的首批第二代。」
她點點頭。準確一點,她是第一個第二代。但免得花唇舌解釋,她沒有補充,反正這又不影響檢查結果。
醫生仔細看了她的檢查報告。「很正常,很健康。不愧是第二代。」老實說,她對於「第二代」這個稱呼很不以為然,而這位老醫生,已經在短短幾分鐘內說了兩次。她忍不住提高聲線:「我的確是第二代,但也不用那麼強調吧。」
醫生望着她,遲疑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似乎覺得她跟這種年紀的地球女子一樣敏感和倔強。
「別誤會,我這樣說只是純針對你的身體狀況。你應該知道,我們的第一批移民先鋒,早於二十多年前就來到地球了,但在這五百人中仍然活命的,只有不足五十人,我也是其中一個。對了,你的雙親還健在嗎?」
她搖搖頭,父母都在不足一百歲就死了。
醫生點點頭,接着乾咳了一下——這種人類可有可無的小動作,他學得很足。
「你知道我們在本來的星球平均壽命是多少?一百五十歲。六、七十歲只算是中壯年而已,我們的移民者大多是這個年齡就死去。」她不惑:「為甚麼我們來了地球後會減少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壽命?」
醫生托了托眼鏡,說:「還不肯定,但這兒的空氣、水質、輻射,還有來地球前做的移民手術等等,可能都對我們的健康構成影響。我們從前就至少不會患癌症和皮膚病,這是來了地球後的事情。」
她留意到醫生的手臂有一處紅紅腫腫的。她也知道,醫生說的手術,是讓他們可以完全適應地球的空氣——儘管他們無論在外觀上還是身體結構上,都跟地球人無異── 這當然也是他們進行移民地球試驗的最大原因。
「就是因為有那麼多不明因素和風險,我們一開始是被禁止生育下一代的。」醫生說時望了望她,彷彿要怪責她的父母不守規則似的,然而他忽然語調一轉:「但也倒好,有了移民者第二代,我們可以做的分析也就更全面了,現在我們知道,第二代在各方面的身體質素,都比第一代健康,這證明了在地球出生的第二代,更能適應地球。至於是否更長壽,那就要至少多等八十年了,不過我大概沒法見證了。」
她點點頭。她也只有點頭的分兒。
「你的健康完全沒有問題,接下來我想多了解你的生活以至心理狀況。」他們的醫生,除了身體,還會作出心理評估,是很全面的醫療科學專家,而她也知道,這種每年一次的健康檢查,是她作為地球移民者的基本責任,除了個人健康,她還有義務為她的星球,作出移民地球的各種分析。
這個移民先導計畫大概進行五十年,他們當局屆時會根據這些分析和評估,決定是否全面移民,那時候,異星人入侵、殖民戰爭,或許是無可避免。
她把自己的近況,包括剛以優秀成績考上大學,告訴醫生。「跟你的繼父母相處融洽嗎?」她點點頭。「他們是我父母的好友,待我如親生女兒一樣。」父母離世後,當局為她分配到了另一個家庭去,雖然對他們來說並沒有這個星球的傳統家庭觀念,但為了要在地球生活,入鄉隨俗,還是有個家庭,甚麼事情都好辦得多。
醫生一直點頭,也在報告上不停書寫,那當然是地球人都看不懂的外星文字。「最後,還是那個問題:你對母星有甚麼感覺?」
她想也沒想,「我愛母星,雖然沒有在那裏待過,但母星才是我的家,我隨時作好回去的打算。」醫生壓低聲線:「如果我們有天要放棄地球?」她答得同樣利落:「完全沒問題。移民、殖民、開戰、毁滅、撤退,一切遵從當局決定。」
評估結束,她再一次離開在普通人眼中只是一幢平平無奇商業大廈的「醫院」,明年再會。
她當然不會跟醫生說,她正在跟地球人拍拖,她早已視地球為家,如果兩個星球真的開戰,她會毫不猶豫倒戈去。狡猾、假裝、說謊等這些地球人才有的特質,第二代也是遠遠比第一代優勝。
(原文刊於2018年10月24日香港《星島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