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西市。
嚴冬方過,大地不減料峭寒意,春陽還未照暖街上行人,轉眼天色又是一片鋪天蓋地的灰暗之色,刮起了陣陣冷風。
為躲避風寒,不少行人暫時往酒樓而去,不過晌午時分,酒樓兩層共三十六張桌子,幾乎是坐無虛席。只見酒客三五成群,擊杯暢飲,大談趣事,看得那正敲打著算盤的掌櫃,笑得不亦樂乎。
正當掌櫃手上帳目算到一個段落之時,忽然一道略顯青澀的聲音喚道:「掌櫃的,打兩斤新豐酒帶走。」
掌櫃聞言抬頭定睛一看,櫃檯前站定了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穿著西域常見的服飾,風塵僕僕,似乎是遠道而來。
那少年背上揹了一樣厚重之物,通體以白布包裹住,約有五尺之長,外表看去有些像塊寬厚木板,也不知道是裝了些什麼。
掌櫃對著少年人欠聲道:「對不住啊這位客官,新豐酒恰好賣完了。不過,已經讓夥計去補貨了,一時半刻便會回來。若客官不介意,要不先入店內等會?等酒一到,便給客官送去。」
「嗯,我便在這等吧。」
少年沉思一會,接著詢問道:「對了,掌櫃的,跟你打探些消息。」
掌櫃神情一斂,笑容也減去半分,仔細回道:「不知這位客官,想打探些什麼?」
少年笑了笑,回道:「掌櫃的你不要緊張。我只是想向你打聽,不知道這附近可有什麼名山可供遊覽──越是奇特怪異的地方越是好。」
掌櫃一聽,似乎鬆了口氣,沉吟片刻思索,這才說道:「說道名山,當屬長安南方的秦嶺山脈。但若要說道奇特且怪異的嘛……不知客官你可聽過『暮雲山』呢?」
「暮雲山?」少年低聲重複念了一次,搖頭道:「不瞞掌櫃的,我剛從關外回到中原不久,對這暮雲山實在不認識。」
掌櫃點頭道:「原來如此。可也不怪客官不認識,這暮雲山其實也是甚少人知曉的。」
原來那暮雲山本是秦嶺茫茫群山之一,原本就是寂然無名的。恰巧百年前,詩仙李白偶然登臨山頂,見山頂黃昏之時,雲氣繚繞,景色甚是奇異,於是留下了「暮雲」二字,從此山才有了名號。
不過,即使已經有了之名字,暮雲山仍舊是乏人問津,就連居住在秦嶺的居民,也未必認得出那暮雲山,究竟是秦嶺百岳當中的哪一座。
「說也奇怪,最近暮雲之名卻是甚囂塵上啊。」
掌櫃話鋒一轉,突也說道:「『李白暮雲山,江湖一劍寒!』這話也不知道是誰開始傳的,轉眼這兩句話,在江湖上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少年想了想那兩句打油詩,疑問道:「還請掌櫃的說清楚些吧。」
掌櫃嘆了一聲,語氣中突然幾分害怕意味,「近來半年來,傳聞暮雲山出現了一名白衣女鬼,身形飄忽不定,總在入夜時分現身,手持利刃,見人便殺!」
少年露出驚容,道:「喔!竟有如此傳言!」
掌櫃道:「這事的確傳的沸沸揚揚,可不知幸也不幸,卻也讓暮雲之名,重新為世人重視。」
少年毫不思考便道:「不知道掌櫃可知道如何前往暮雲山?」
掌櫃驚訝地退了一步,驚呼道:「客官你莫非起了興趣?奉勸客官你還是打消這念頭,這暮雲山是不去的好,傳聞江湖上已有許多人死在那女鬼手上了啊!」
「掌櫃的你放心,我也就只是在山下晃晃而已。」少年顯然沒有打消念頭的想法。
掌櫃的拗不過少年的再三詢問,想想對方既然沒打算上山,那說也無妨。況且就算自己不說吧,看這少年神情,定會去詢問他人,只能如實回答了,同時也千叮嚀萬囑咐,讓少年千萬別往那幕雲山去。
就在掌櫃說完不久,去運酒的夥計正好回來了,掌櫃連忙讓那夥計備了兩斤新豐酒,少年交了銀子,取了酒,便離去了。
不久,又有一名避寒風的客人來到酒樓,往櫃檯走去,正準備跟掌櫃的點些熱酒菜取暖時,忽然「唉呦!」的叫一聲,整個人跌倒在地。
那人吃痛地爬了起身,朝地上看了一眼,立刻向著掌櫃叫罵道:「你這店裡,怎麼挖了兩個坑在這摔人啊!」
掌櫃的連忙賠不是,低頭一看,只見櫃檯前的地上,不知何時多了兩個陷地三寸的足印,痕跡猶新。
掌櫃仔細回想,那不就是方才少年站立之處嗎?
……
少年提著酒,走在冷清的街坊,往城西而去。
「……暮雲山,還有那白衣女鬼是嗎?」少年說著,忽然露出了笑容。
去暮雲山的路途,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但光憑著那白衣女鬼的傳言,就足夠讓他下定決心了。
「段老頭你要我打聽名山,這暮雲山也算有名,哈哈!」少年顯然心情大好著,隨手開了酒封,仰頭便是一口。
「好酒。」
少年人讚嘆了一聲,而後搖了搖頭,可惜道:「不過,我還是比較喝得慣西域的酸酒味啊。」
又喝了一口,他便把酒封塞了回去。
花了一刻鐘時間,少年來走街底,逕自沿著石階往城牆上走去。
「買酒也可以買這麼久,看來你基本功還練得不夠。」
剛上城牆,少年就聽到了一道蒼老的聲音。
少年哼了一聲,同時把手上的酒罐往前拋了去。
那酒罐並未摔破,而是穩穩地落在一名老人手中。
老人外表看來約莫五、六十歲,身形相當矮小,與少年背後那東西差不多高。怪異的是,老人卻給人一種山壁般的沉厚感,站在城牆上的雙腳,好似一對鐵釘,牢牢釘在城牆上,任憑風勢猛烈地吹,怎麼也吹不動分毫。
老人身上穿著與與少年同樣的服飾,一樣風塵僕僕。
少年語帶不快:「段老頭,我又不是你,扛了這玩意兒三十多年了,就像扛布條一樣簡單。」
語罷,他將背後重物卸下,往城牆一放,也不知那東西有多少斤重,發出「碰」的一聲沉重聲響,竟將城磚震碎了好幾塊。
段老人喝了口酒,嘆氣道:「柳三我都說幾次了,我是你師父,別老頭老頭的叫,沒大沒小。」
被喚作柳三的少年眉頭一皺,「當初你雖然救我一命,可我不記得有答應要拜你為師。你劍招教一教,快放我走。」
雖然兩人相處許久,但柳三還是一點也沒有尊重的意思。
段老人哈哈大笑,恍若無聞,繼續喝著酒,一口接著一口。
柳三無奈地吐了口氣。
十年前,父母早亡、家門祚薄的柳三,流浪街頭,被人口販子盯上擄走,準備賣去當奴隸,恰巧被路過的段老人救下。重獲自由的當下,不懂人情險惡的柳三,那時心情一陣激動與溫暖,當場脫口說出願意跟隨在對方身邊、並以三事報答救命之恩的話來。
結果段老人雖然愣了愣,也沒拒絕,同意了這回報,一段緣分就如此繫上了。
第一件事,段老人要柳三陪他遊西域,柳三這一陪就是十年。
第二件事,段老人柳三幫他揹那重得要死的東西,柳三這一揹也有六年了。
第三件事,段老人要柳三學他的劍招,這話柳三也已經聽了三年了,卻是一點著落也沒有。
直到十四歲時,柳三才幡然醒悟,自己實在是太莽撞了,太過年幼無知了,竟然自己把自己賣了!
「唉,不是我不肯教你,是你的氣力實在太差,不多練練基本功實基底,如何學我的劍法?」段老人看了還算柳三一眼,感慨道。
雖然經過六年鍛鍊,但柳三的體格顯然不能讓他滿意。
況且──
柳三一臉不以為意,揶揄道:「學你劍法又有何用?可別忘了,一年前你差點輸給那人!」
柳三這話一出,段老人臉色瞬間暗淡,顯然是說重了心事。
段老人不說話了,只是抬頭望著被寒風攪動、越漸混亂的灰雲。良久,他才重重地嘆了口氣。
段老人又想起了一年前,在西域碰上的那名男子,以及男子如眼前風中之雲,變化無端的劍術。
原本,是抱著歸隱江湖的心態,離開中原,往西域遊玩而去,不想卻在晚年之時,遇上了這樣的一個人,兩人甚至鬥了一場。
最後段老人勝了。可他自己心中是明白的,那是因為那人有病在身,無法久戰──若是對方身體無恙,最後自己是必敗無疑。
許久許久,老人才又開口道:「是啊,我是敗了!」本該隨著肉體衰老而漸漸熄滅的鬥志,卻是再度燒騰起來。
多少年了,自從站在這高牆之上,他便從未敗過,也再沒有過敗的感覺。可男子的劍術,又讓他體會到失敗的滋味。
不甘、憤恨、不想要就此結束。
人的一生,有時候不就是要爭這麼一口氣嗎?
所以,老人回到了中原,要在所剩不多的餘生裡,為自己的劍招尋一契機,一道能夠真正勝過那男子劍術的契機!
正因如此,現在的段老人,不能輕易將劍法傳授給柳三。
一口氣飲盡了所剩之酒,段老人望向灰雲的那雙眼,銳利如風,重重的吹在灰雲上頭,似要撥雲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