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群山之中。
柳三依著酒樓掌櫃所言,同段老人進入莽莽秦嶺之中,已經十餘天了,總算是尋到了暮雲山所在。
不得不說,這暮雲山雖然近來流傳人們口中,但若不是事先打聽過路途,要從這茫茫大山中尋到,還真是不容易。
不過,兩人來到山界碑時,段老人卻忽然停下腳步,望著石碑上刻的「暮雲」二字,觀看了好些時間,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二字在柳三看來,筆法俐落簡單,隱隱透著一股銳意,說不凡確實不凡,但有必要觀望如此之久嗎?
就當柳三準備出聲抱怨之時,段老人沒來由的哈哈大笑,笑聲中已邁開了步伐,腳步若飛,沿著簡陋山道掠上。
柳三瞪大了眼,不明所以,趕緊快步追了上去。
也不知道是段老人的腳程實在太快,還是柳三經不起這十幾日的折騰,體力不足,才轉過一個彎而已,卻怎麼也尋不著老人的身影了。
柳三一愣,急忙喊道:「臭老頭,你是在急什麼啊!」
喊聲也不見回應傳來,他只能穩住氣,放開腳步狂追了。
越來越深入,越爬越高,柳三也不知道在山林內追尋了多久,眼前突然一亮,視野遼闊開來,看來總算走出林子了。
柳三一出樹林,便看見了不遠處的段老頭。
朝著那佝僂身影走去,他同時喊道:「臭老頭你也等等人啊!」
他鍛鍊了好些年的身子,但經過這一路的折騰,雖然不至於氣喘如牛,仍然透了一身的汗水。
段老人並未理會柳三,而是低頭望著地面,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麼,竟有些出神。
「我說段老頭你……」柳三迎上前來,低頭一看,不禁驚呼道:「……這、這是些什麼啊!」
他總算明白為何段老人會看癡了──是劍痕,密密麻麻的劍痕,樹上、石上、地上,放眼望去,數不清的劍痕充斥雙眼!
猛地,柳三想起了白衣女鬼的傳聞。
昏黃之色瀰漫了天際,似乎是來到山頂的緣故,那橘紅色的雲彩異常迫人,彷彿隨時都有可能隨著夜色壓下。
美,這是很美的景色。
空氣裡卻隱隱透著不安。
無預警地,揚起了一陣風。
一陣滿帶春寒的冷風。
風吹動了衣襬,更吹動了心緒。
段老人收回了凝視的目光,迎著冷風,擊掌讚嘆道:「妙!妙!好妙的一招,好妙劍招!」
柳三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雖然段老人未曾教過他一招半式,可憑藉著這幾年來的耳濡目染,他仍然看出了眼前劍痕的不凡之處,還有那幾欲逼人的劍意。
這一陣帶寒的春風,會不會是因為這冷冷的劍意?
難道,傳聞中的白衣女鬼,竟是在此練劍?柳三心忖,心底不由一陣驚懼。
「這些痕跡,還有山下那碑上刻字,都是你所留?」段老人忽然沒來由地一問。
「前輩慧眼。」
柳三身子猛然一顫,尋聲而去,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白衣女子,女子身旁還跟了一名明顯不太開心的小姑娘。
段老人轉過身,看著白衣女子的目光有些訝異,失聲道:「不想閣下竟是名女子……但夫人妳竟能創出如此劍法,實在令人讚嘆!」
從那些雜亂如麻的劍痕看來,這劍招絕不是承襲他人而來,而是一劍一劍摸索而出。那女子不過約莫三十,卻有此悟性、修為,怎不令人驚訝!
──恍惚間,老人不自覺地聯想起西域那人。
一時兩地,竟出了兩個不世之才,可怕、太過可怕……自己也太過幸運!
「多謝前輩賞識,」白衣女子拜了一謝,忽問道:「敢問前輩,可是江湖人稱『亂雲叟』段濤,段老前輩?」
段老人「喔?」了一聲,並未給予回應。
白衣女子道:「不瞞前輩,晚輩曾在年少之時,隔著人群,目睹過前輩風采,那一眼印象之深刻,至今難忘。」
段老人失笑了一聲,苦笑道:「不想還有人記得我這老頭子。」
「前輩太過客氣了。」
白衣女子踏前了一步,語氣中似有著濃濃追憶之情,「三十年前,前輩重劍橫空出世,連戰南武林頂峰五人而不敗,儼然是南武林第一人。十七年前,更是一人一劍,剷除為禍西武林六寨十一幫,當時之景,江湖猶不能忘,更為前輩贏得『亂雲叟』一名。」
頓了頓,接著道:「可惜,十年前前輩卻在聲勢如日中天之際,選擇退隱江湖,西去流沙──晚輩本以為無緣再睹前輩風采,不想今日於此一見。」
白衣女子轉頭對著身旁的小姑娘,道:「情兒,還不快來拜見段前輩。」
「拜見段前輩。」那小姑娘向段濤行了一個禮,語氣卻毫無抑揚頓挫。
段濤笑了笑,淡淡道:「夫人所說,早已是過往之事了……」
柳三愣愣地望著段老人,一臉驚訝神情。他雖然明白老人的劍術稱得上厲害,但是若沒有這白衣女子戳破,他還不知道這老頭子竟有這般大的名頭。
敢情這老頭子一直瞞著自己?
「聽說暮雲山上,有個白衣人,那便是在說夫人吧?」段濤轉移了話題。
「是晚輩不錯。」
段濤問道:「傳聞說那白衣人殺人……可殺人是假,試招才是真吧?」
白衣女子面有訝異之色,搖著頭笑道:「前輩看出來了?」
這一地劍痕,近八成出自同一人,而剩下的兩成痕跡,深淺、走勢與那八成不同外,其中差異更是巨大,顯然是白衣女子所敗下之人留的。
「如此說來,妳現身是為了……」段濤走向了柳三,將柳三身上背的重物取了下來。
白衣女子點點頭,道:「正如前輩所料──晚輩斗膽,還請亂雲叟賜招!」
手一拍,三尺秋水赫然在握。
夜色,不知何時,鋪天蓋地席捲了整個天空。
……
月華初升,幾點寒星照寒風。
就在白衣女子亮劍同時,柳三忽然感覺左手受到一股巨力拉扯,不過眨眼瞬間,竟離白衣女子與段濤所在的位置有好些距離了。
柳三低頭一看,拉住他手的不是別人,正是那面有不悅之色的小姑娘。
「妳……怎麼做到的?」柳三瞪著眼問,這傻呆模樣看上去實在好笑。
小姑娘望著場中兩人,老成的嘆了口氣,幽幽道:「為什麼你們要來……為什麼娘總要尋人比武……」
柳三本來還想開口,卻被段濤突然的笑聲打斷。
段濤將白布一扯,重物面目總算大白,竟是一把重達百斤的巨大鐵劍!
「重劍無鋒!」白衣女子帶有敬意地說道。
這一瞬間,雖未言明,對兩人來說,卻是戰局的開端!
白衣女子快了一步,只見她抬手輕輕一刺,劍鋒離段濤卻只剩五丈不到了!
段濤握住劍柄一舉,那百斤之物,卻如同紙糊的一樣,居然被這佝僂的身軀輕易舉起。
重劍橫立,「噹!」的一聲,段濤輕易擋下這飛快一劍。
白衣女子顯然沒有一擊得手的想法,兵器交接瞬間,腳步一轉,人已朝另一方位衝出,緊接著一折,又是一劍冷冷刺來。速度竟是只快不慢。
段濤腳步一紮,策劍回擋,又是一段銳利金鳴之聲,充斥在場眾人耳內。
與方才同樣,女子腳步又是一轉,再度脫出重劍範圍,而後一劍飛來。
段濤神情一凜,擋下這招同時,心中已有想法。
他的劍法以守勢見長,縱然是遭人圍攻,亦可防禦的滴水不漏。然而,若因此小覷重劍威力,那可得吃上大虧了。
段濤重視一瞬之機,抓準對方一瞬間的破綻,重劍橫掃而出,先重創一人,再崩對方攻勢,三是轉守為攻,一舉敗敵!
不過,白衣女子顯然明白段濤劍法精髓,故而每一擊後便退出戰圈,避免被重劍抓準可趁之機,一舉崩毀攻勢。
只是……
不過幾個喘息,白衣女子已經刺出十多劍,白衣飄飛,後來一劍竟都比先前一劍快上幾分。
只是連翻快劍,仍舊被段濤輕易擋下,重劍甚至在段濤周圍劃出了一個工整的圈來。他竟連一步都未移動!
「喂,妳娘這樣來回跑,是不會累嗎?」
柳三對旁邊的小姑娘問道,卻被對方忽視,毫不搭理。
小姑娘雙眼從未離開過場中飄飛的白影,不知為何神情無比低落,滿是不諒解之意。
就在白衣女子刺出第二十六劍之時,長劍還來不及抽回,重劍猛然一顫,劍身掄轉,竟是段濤替守為攻,猛烈劍式如山岳倒壓,朝白衣女子襲去。
白衣女子豎劍一擋,沉重力道難以盡卸,連人帶劍被擊飛出去。她還未來得及穩住身子,卻是段濤乘勝追擊,重劍無鋒二度壓來,聲勢更盛!
重劍直劈,力敵萬鈞,白衣女子絲毫不敢大意,喘息間猛然刺出五劍,硬將重劍勢頭稍稍打偏,以間不容髮的距離,側身避過重劍攻擊。
「唔!」
不,她並未躲過,白衣女子左臂滲出一片鮮紅,顯然中劍!
「夫人,妳還不肯使出全力嗎?或是妳認為,對付一名老頭不必認真以待?」段濤語氣裡頗有微怒,重劍揮動間,攻勢再起。
白衣女子左閃右躲,長劍來回格擋,卻是百密一疏,右肩亦受了一劍。
原本五五之波的戰局,已有失衡之樣。
白衣女子接連受創,急忙借勢飛退,換取調息的時間,「晚輩並非小覷前輩,而是不到最後關頭,晚輩不能輕易動用底牌。」
段濤眉毛一抬,並未多說,而是再度衝上。
白衣女子身子一矮,躲過迎面而來的第一劍,同時腳步往右方邁出,趁重劍還未收回,劍鋒朝段濤左臂膀疾刺而去。
段濤神色平靜,握劍之手忽然一垂,重劍往地上墜去,墜落之勢,帶起了段濤瘦小身形,驚險躲過白衣女子必中之劍。
段濤的劍法雖然擅長防守,可一旦轉為攻勢,那便是連綿不絕,如群峰遼繞,左奔右闖,只在山中。
穩住身形後,段濤緊接再起下一劍,直往此時白衣女子空門大開的背部掃去。
白衣女子眼神一斂,腦海飛快閃過幾個應對念頭,最後決定迴避其鋒之時,一道嬌小身影忽然闖入戰圈,自己朝重劍鋒芒迎去!
「情兒!」定睛一看,白衣女子失聲大喊,闖入的正是她的女兒!
遠處柳三神色大變,雖然他一直注意雙方戰局,也不至於沒注意到一旁小姑娘。可他竟然完全沒察覺,那小姑娘究竟是怎麼衝入戰圍的!
段濤神色一驚,即使臨時要收改劍勢,卻也來不及了,無論無何都會傷到那小姑娘!
身在危機之中的小姑娘,不驚不懼,只是保持著那一貫的幽怨之情,搖了搖頭,實在無法明白她究竟在想什麼。
就在重劍離小姑娘不過尺寸之間時,這一瞬間,僅僅是一瞬間,段濤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電光一閃?
還是劍光一閃?
快勝雷電的白芒乍現眼前,同時極為寧靜的暮雲之巔,忽然傳出碎裂的聲響,緊接而來的是炸裂般的金屬碰撞聲!
段濤立刻感覺到一股極大的衝擊力自重劍上頭傳來,猛烈勁道甚至直接將重劍從他手中擊飛,落在好幾丈開外。
「情兒,妳這是做什麼!」
白衣女子抱著女兒,一臉緊張的淚花。
小姑娘在母親懷裡磨蹭著,抱怨道:「娘,別比了好嗎?這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意義?」
白衣女子嘆了一聲,這才鬆開了懷中女兒。
白衣女子神色複雜,只能對段濤到了個歉,道:「實在抱歉,讓小女擾亂了這一戰。晚輩認敗了,打擾前輩深感歉意。」
「敗的是我!」
段濤輕輕搖了搖頭,還未徹底從方才經驚懼之中回過神來,道:「夫人,妳不必顧慮老頭我,帶那孩子回去歇息吧。」
他將持劍之手一握,滿是濕滑與刺痛之感,虎口顯然裂了一道口子。
白衣女子行了個禮,又嘆了一聲,帶著小姑娘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