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痕輕,星影漏,花徑煙深,風暖沈香透。
如水佳期濃似酒。最記曾經、乍雨舒雲後。
綠芳菲,紅荳蔻,好景年年、無語空相候。
燕子歸來人是否?天自無情、人為多情瘦。
成德在恭親王府過夜,盧玉寧不疑有他,自在家中安歇,隔日卻特地起個大早,命人去後園收拾成德的書齋淥水亭。她讓春嬉和四英一左一右扶著,穿過半個明珠府,到了後園青塘邊上,只見滿園柳綠桃紅,最是暮春大好風景,便笑道:「你們看,這樣好風景,我們那位爺回來,恐怕又要吟詩,又要作畫了。」
春嬉笑道:「我說奶奶怎這樣好興致,大清早的過這兒來,原來還是惦著那一位。」
盧玉寧笑道:「就你的話多,四英怎就沒你這些名堂?」
春嬉嘟嘴道:「人家早在大爺屋裡伺候,如今又是姨娘,我如何能比?」
盧玉寧聽她言語放肆,便她手背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責備道:「誰拿誰比誰了?我才指你說話沒輕重,你索性愈發上臉。還不快給四英賠不是?」
四英忙道:「奶奶,春嬉只是玩笑,沒什麼大不了,算了罷。」
春嬉輕哼道:「沒什麼大不了?昨日大爺去恭王府之前,是你伺候更衣,你倆說什麼來著?」
四英臉色一變,低頭道:「不過伺候更衣罷了,不曾說了什麼。」
盧玉寧蹙眉道:「四英伺候大爺更衣,你去偷聽什麼?」
春嬉見四英滿臉通紅,神色緊張,便道:「我不過打窗下經過,無意間聽見大爺說,去恭親王府,其實為見一個人。」
盧玉寧想起前兩個月成德都去了恭親王府,回家後便魂不守舍,這次甚且在王府留宿,此刻四英低頭不語,大約其中確有隱情,便對淥水亭內伺候的家人道:「這兒沒你們的事,都去罷,等叫了再來。」
她讓四英春嬉扶著過曲橋入淥水亭,在大案後坐定,抬眼問四英道:「大爺到恭親王府,見的什麼人?」
四英低頭道:「回奶奶話,昨日爺是說⋯⋯得到恭親王府去見一個人,但見什麼人是公務,並未提起⋯⋯」
她話沒說完,春嬉便搶道:「這分明睜眼說瞎話。大爺說要見一位格格,你還說問格格安呢。」
四英忙道:「大爺說的是和碩純禧格格,是王爺的養女。」
春嬉道:「是麼?純禧格格多大年紀,要你問安?」
四英低頭道:「格格⋯⋯去年出世⋯⋯」
春嬉看她神色窘迫,轉頭對盧玉寧道:「她這樣遮遮掩掩,更可見其中有鬼。」
盧玉寧斥道:「什麼有鬼沒鬼?你這是說大爺呢?愈說愈不像話。不許你再開口。」
她斥責了春嬉,卻伸手拉四英到面前,溫言道:「四英,你我是一個良人,他有祕密告訴你卻不告訴我,想來必是婚前的事。我過門半年有餘,你知道我不是吃醋性子,有什麼話,你明白告訴我,我才好體諒他。」
四英聽她說得溫柔體貼,卻只能支吾答道:「爺昨日真是去見恭親王,順道探望純禧格格。」
盧玉寧嘆道:「好罷,你不說,我也沒法子,不如我們都到額涅跟前說去罷。」
四英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拉著盧玉寧道:「奶奶,使不得!千萬不能給老爺太太知道!要讓老爺知道了,恐怕⋯⋯恐怕得要了大爺的命⋯⋯」
盧玉寧一怔,說道:「究竟什麼事情,這般嚴重?你倒是明白告訴我。」
四英前一日聽成德說了體己,滿心想替他保守祕密,不想今日便讓春嬉揭了出來,眼看再裝糊塗已是不成,只好跪在地下,將成德與芙格之事大略說了,一旦提起,觸動往事甚是辛酸,想起成德病中情景,登時滿眼是淚,聲音都哽咽了。
盧玉寧早就懷疑成德另有意中人,卻沒想過是這樣一段故事,見四英說完了,兀自跪在地下流淚,便問道:「他要你瞞著我?」
四英搖頭哭道:「爺沒這麼說。爺只說這是機密,要讓皇上知道了,連恭王爺都是欺君大罪,因此不論是誰,都不能說⋯⋯」
盧玉寧點頭道:「這道理我懂。你放心,今日淥水亭內只有我們三人,這話傳不出去,我也不會到阿瑪額涅跟前多嘴多舌。」又正色對春嬉道:「你聽明白了?你要敢多話,傳揚出去,讓大爺被問死罪,你我都別想活。」
春嬉本是淘氣心性,不想拉扯出這樣大事,也嚇傻了,聽盧玉寧教訓,只連連稱是。四英跪在地下哭了半晌,抬頭一看,盧玉寧靠在窗邊發怔,一手輕撫腹部,大約在想未出世的孩子,便輕拉盧玉寧衣角,勸道:「爺對奶奶日夜關心,處處周到,奶奶最清楚不過。還望奶奶大量,不要錯怪了爺。」
盧玉寧嘆道:「凡事有個先來後到,我拿什麼來怪他?只是可憐他倆⋯⋯」又問四英道:「當初他真為此事嘔血重病?」
四英拿絹子擦眼角,點頭道:「真的,因此誤了殿試,幾乎要命,還是格格捎來信物,爺才肯聽話醫病,慢慢好起來⋯⋯」
盧玉寧正想問是何信物,忽聽宜晴在青塘邊上朗聲道:「奶奶,爺已從恭親王府回來了,換了朝服便去上值,不及過來看奶奶,讓阿哈來給奶奶回。」
盧玉寧心想,每次成德去恭親王府,都有宜晴在旁伺候,再者他是起小跟著的書僮小廝,必然知曉許多內情,雖有話想問,卻恐怕問急了便要露出馬腳,只能壓下滿心疑問,對春嬉和四英道:「我們也來了這大半日,不如和宜晴一道回去罷。」
她主僕四人從後園一路慢行,回到成德院裡,果聽人說成德已往紫禁城去。盧玉寧踏進暖閣,見炕上扔著一件袍子,似乎是成德換下的,上前拿起一看,是月白緞面行服袍,衣襬以藍綠幾色絲線繡著百花蝴蝶,繡工細密繁複,十分鮮亮。
盧玉寧拿著袍子坐在炕邊,對四英和春嬉道:「我不曾見過這樣衣裳,想必是昨日他在恭親王府新得的,只這百花蝴蝶似曾相識,不知在哪兒見過。」
四英見了衣裳,認出是芙格繡工,便不說話,春嬉卻道:「這兒有個匣子,裡頭一件絹帕便是這模樣。」便上前從炕上一個枕頭底下起出象牙鏤花匣子,取出裡頭絹子,遞到盧玉寧面前。
盧玉寧看了絹子,又看那衣裳,抬頭對四英道:「你說的信物,就是這絹子罷?」
四英點頭不語,盧玉寧便對春嬉道:「把絹子和匣子照原樣收好,不許任何人動,知道麼?」
春嬉應著將匣子收回原處,又道:「這枕頭底下還有東西,奶奶見過不曾?」
盧玉寧靠過去一看,枕下還有一柄扇子,一個「石頭碧水」小印,另有一張箋紙。她認得扇面兩句詩是成德筆跡,只不知「石頭碧水」究竟何指,那箋紙上的詞卻只有半闋出自成德之手,不知上半闋題者何人,此外還有字跡歪斜的「扇致容若,相期他生」八個字。她看得不解,便問四英道:「這又是誰?」
四英見東西全給翻出來,只好答道:「這是爺的好友楊二爺的遺物。」
盧玉寧奇道:「我怎不曾聽他提起過?」
四英道:「是爺十七歲上在國子監結識的朋友。楊二爺是江寧人氏,前年中進士後得皇上賞識,當到翰林院侍讀學士。」
盧玉寧道:「這樣高位?這位楊二爺年紀很大麼?」
四英道:「只比爺大了半歲。」
盧玉寧詫異道:「那又怎會死了呢?」
四英只知道楊艷被大案牽連,卻不清楚詳情,便答道:「似乎是急病,走得很突然,詳情究竟如何,可能宜晴比較清楚。」
盧玉寧看著那箋紙,又問道:「他倆交情很特殊麼?」
四英不敢多言,小心答道:「是。就因為與楊二爺交情匪淺,楊二爺的喪事還是老爺親自主持的。楊二爺也曾在這兒住過個把月,就是隔壁那間屋子。」
盧玉寧點頭道:「原來如此。」又低頭看那箋紙,說道:「這筆字寫得比我們這位還要出色,又這樣年輕便當到翰林院侍讀學士,想必是一等一的人才,可惜無緣相見。」
春嬉在旁插嘴道:「似乎聽家人提起過,說如今在咱府中住著的顧老爺與一位楊二爺神似,不定就是這位楊二爺罷?」
盧玉寧自語道:「我們這位倒很愛往那兒跑⋯⋯」又抬頭問四英道:「你說呢?那位顧老爺和楊二爺相像麼?」
四英低頭道:「似乎⋯⋯有些像。」
盧玉寧點點頭,將東西交給春嬉收回原處,又喚宜晴進來吩咐道:「如今日漸暖了,該給顧老爺預備夏衣。你親自到他院裡,問他取兩件衣裳,咱們好照著樣子做。他若客套,就說是我交代的,請他千萬不要推辭。」
|| 未完待續 ||
盧玉寧在暖閣發現的扇子在小說第一部《垂楊相思樹》開篇已經出現,上有蘇道味詩「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是成德親筆題贈,小印以「石頭」暗指楊艷的出身(江寧石頭城),「碧水」對映他的名字(名艷字子蓮)。他二人分分合合,從開始到結束都圍繞著這柄扇子,也是他們文人交契的印證。故事中成德的書法尚不如楊艷,現實中成德書法頗受王羲之影響,少年時代想必臨摹過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王羲之原本已佚失,下圖為北京故宮藏本,據稱是唐代馮承素摹本,亦有考證認為是明代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