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葬劍居的第五日。
時近亭午,墨妃娟手持一截尺餘長的翠竹,隻身一人來到位於劍閣三樓的書房門之外。
壓下心中翻湧的緊張情緒,墨妃娟依照玉煙吩咐,在門扉上敲了三響,語氣恭敬地說道:「晚輩墨妃娟,拜見劍居主人。」
出乎意料,書房內立刻傳來回覆。
雖然此次會面是劍居主人在兩人第一次會面時便定下,但玉煙事先告知過墨妃娟,劍居主人性格詭變,行為出人意表,不一定會出聲回應,得做好敲第二次第三次門的心理準備。不想方才叩門,便有答應。
「請進。」
然而,回答她的聲音並不屬於劍居主人,而是一道陌生的女性嗓音。
墨妃娟感到有些訝異,心中已有了幾分猜想,立刻推門走了進去。
雖然是第二次來到劍居主人的書房,不過憑藉著多年的熟悉,她依然在第一時間發現了劍匣所在位置。
書房的布置似乎有所變動,相較於先前,緊貼右側牆面的一座書櫃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帖條幅懸掛牆上,墨妃娟帶來的劍匣,便被倚牆放在條幅下方。
正巧帖中內容她剛好識得,不由得多了幾分留意,只見宣紙上筆潤飽滿的墨字,迤邐出唐代將領郭震名聞遐邇的〈古劍篇〉:
「君不見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良工鍛鍊凡幾年,鑄得寶劒名龍泉。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咨嗟歎奇絕。琉璃玉匣吐蓮花,錯鏤金環映明月。正逢天下無風塵,幸得周防君子身。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綠龜鱗。非直結交遊俠子,亦曾親近英雄人。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漂淪古獄邊。雖復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衝天。」
不得不說,郭震這首詩恰恰道出了葬劍居創立宗旨,「雖復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衝天」二句,更是意合廣袤劍湖葬器沉兵的緣由,尤其是經歷過洗心迴廊洗禮之後,她更能感受到「夜夜氣沖天」的說法,絕非虛言妄談,至今記憶猶新。
墨妃娟瞧了幾眼,便將注意力收了回來,目光轉而往書案投去。
一如初來葬劍居會見劍居主人那日,書案之前仍舊沒有秦無端身影;相反的,一名舉止端莊,氣質沉靜,身穿紅緞襦裙的嚴肅女子,正襟危坐在屬於劍居主人的坐椅上。
墨妃娟並不是第一次見著這位女性,卻是第一次聽見女子說話。她猜得不錯,聲音的主人正是錦瑟夫人。
此時,錦瑟夫人螓首低垂,手執一管飽沾松煙墨液的狼毫筆,正書寫著一幅完成泰半的詩帖。
墨妃娟緩步向前走去,欠身抱拳道:「晚輩墨妃娟,見過錦瑟夫人。」
藉著眼角餘光,她瞥見了紙上「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二句,才知道原來錦瑟夫人筆下揮就的正是《詩經˙蒹葭》篇。而且觀看帖上幾個字的運筆方式,顯然與新掛上的〈古劍篇〉如出一轍,看來〈古劍篇〉也是出自錦瑟夫人的手筆。
錦瑟夫人將詩篇第二疊的末句「宛在水中坻」寫罷,這才抬起頭來注視墨妃娟。
錦瑟夫人捋起襦裙衣袖,將狼毫筆擱於兵形紙鎮之上,開口叫喚道:「墨姑娘。」
「晚輩在。」墨妃娟頷首道。
錦瑟夫人突也說道:「雖然唐突,可我有兩個問題想請教墨姑娘一番,若是有所妨礙,墨姑娘可以選擇不回答。」
墨妃娟愣了愣,大感意外,遲疑問道:「不知道夫人想問之事是?」她下意識往左方望去,果不其然秦無端斜欹躺在羅漢椅上,閉目養神。
錦瑟夫人輕輕搖了搖頭,緩聲說道:「無須擔心,這只是我私人之事,與劍居主人無關。」
墨妃娟微微頷首。
錦瑟夫人站起身,走到〈古劍篇〉前方,拿起了劍匣。她以手指滑過劍匣表層,語氣冷清地說道:「敢問墨姑娘,這方劍匣自何處得來。」
「夫人相問,晚輩不敢有所隱瞞,劍匣乃是至親留贈,非從外處得來。」墨妃娟頓了頓,如實回答。
錦瑟夫人沉默了一會兒,開啟劍匣,露出裡頭外型醜陋的鏽劍。
她接著說道:「這口鏽劍,也是你的親人一並贈予之物?」
墨妃娟搖了搖頭,凝視匣中鏽劍,眼神裡盡是溫柔之色,心底深藏的男孩身影,浮現眼前。她沒有察覺自己臉上正掛著笑容,帶著懷念的口吻說道:「夫人誤會了,這口鏽劍是故人之物……是我放入匣中的。」
「原來如此。」錦瑟夫人低聲說道,聲音裡竟有一絲旁人察覺不了的失落之情。
「謝謝。」錦瑟夫人說,將劍匣闔上,逕自來到秦無端身前,語調嚴厲地命令道:「無端,坐好。」
靜默了片刻,秦無端這才打了個哈欠,睜開雙眼,翻身盤坐在羅漢椅上。
他鬆了鬆雙肩筋骨,雙手隨意垂放膝頭,慵懶地說道:「唷,妳們顧著自己的話題,終於想到我了?」
錦瑟夫人沒有理會他,把劍匣立放在秦無端身前,回到了書案之前,執筆、沾墨,書寫〈蒹葭〉篇第三疊,留下有些尷尬的墨妃娟與劍居主人面面相覷。
為了緩解現下氣氛,墨妃娟想是禮多人無怪,連忙欠身施禮,說道:「晚輩墨妃娟,拜見劍居主人。」
秦無端卻是毫無前輩風貌,居然在此時又打了個哈欠。
他拉來劍匣一手搭靠其上,另手一揮,要墨妃娟起身,免去這等看了便煩人的禮節。
「見多了見多了,到底是要拜見幾次妳才高興?」他忽然伸出手,討要道:「來,快將妳手上的麻煩給我。」
麻煩?墨妃娟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急忙遞出翠竹,放在劍居主人帶有厚繭的手掌上。
秦無端拋了拋掌中竹枝,掂量重量,又以大拇指、食指抓住竹枝一端,拉至眼前,左右來迴轉了幾回,觀察長度與上頭紋路、色澤。
「嗯……」秦無端沉吟片刻,思索道:「長一尺三吋,重二兩,竹面光滑,直紋無傷,竹色碧藏微黃,似老非老,說硬還軟……正合鑄材繞指柔。」
頓了頓,他抬頭望向墨妃娟,挑起一道眉毛,說道:「妳選笛?」
聽那語氣之中,似有感到幾分意外。
「晚輩想請劍居主人鍛造的兵器,正是笛管一類。」墨妃娟點了點頭,自然聽出了劍居主人語氣裡蘊含的怪異。她不禁問道:「聽劍居主人所說,莫非其中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嘛倒是沒有……」秦無端搖了搖頭,目光不自覺飄向錦瑟夫人所在,別有深意地笑著說道:「不過是以為妳會選絲樂琵琶,而不是竹樂短笛罷了。」
「劍居主人明鑑。」墨妃娟苦笑道:「晚輩確實曾經學過琵琶一段時日,只是總不能如笛簫一類運用自如。」
她雖然說得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波瀾橫生。
墨妃娟小時候的確學過琵琶,可是自從十一歲離開故園,在師父的引領下拜入瀟湘谷門下之後,她深感自己對絲樂的天賦不足,便再也沒有碰過琵琶,轉而投向竹樂懷抱,勤練笛簫之屬,終於有所心得,受到師門認可,得以參加離谷試煉。
在瀟湘谷的十年,她並未跟任何人提起曾經學琵琶的過往,就連與她最親近的師姐鍾青凜也不曉得這段往事,乍聞劍居主人提起,墨妃娟怎能不感到訝異?
不過,她很快便穩住心緒,畢竟劍居主人閱人無數,又長期替瀟湘谷製作兵器,也許是從自己不知道的細節中,察覺到這一點吧。
「哈,我也只是隨口說說,妳不必在意。」秦無端道。
果然如此。墨妃娟點了點頭。
只是,既然想到了師姐,趁此機會她連忙問道:「晚輩有個問題想請教劍居主人。這幾日都不見青凜師姐,詢問兵使也不知師姐去處,不知道劍居主人是否知道青凜師姐去向?」
似乎是聽到關鍵字詞,秦無端瞪大了雙眼,幡然記起被他丟得老遠的交辦。
只聽他哈哈大笑道:「妳說鍾青凜啊?我看她閒著也是閒著,就讓她看照下楚天闊,可以的話順便當頭打個幾棒,看那小子能不能悟出個門道來。」
「咦,與楚天闊楚公子?」墨妃娟驚訝道,實在不明白劍居主人這段安排有何用意。
秦無端擺了擺手,要她放下心來,說道:「不用擔心,再過兩天人便會回來,喔,我說的是鍾青凜,而那小子如果沒辦法取出我要的東西,就再也不用回來,直接滾出西山島囉。」
墨妃娟只是聽著,不知該作何回答。
秦無端抓著竹枝,直立在兩人之間。「好了,別再轉移話題,如果這根樣品妳沒問題,我便照此模樣下去鑄造樣兵,至於測試的時間嘛……暫且定在兩天後吧。」
「多謝劍居主人。」墨妃娟同意道。
秦無端隨手將竹枝放往一旁,始終靠在劍匣上的左手,忽然攬起長匣,橫放於雙膝上。他敲了敲木製殼身,將之開啟,「接下來,只剩最後一件事──妳最為在乎卻又遲遲不敢先問的事情了。」
墨妃娟注視著劍居主人取出的鏽劍,神情難掩緊張之色,果然還是被察覺了。
她遲疑道:「不知道劍居主人是否願意替晚輩重鑄鏽劍,不論需要何種代價,晚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聲音一開始還有些猶豫,可說到後來卻無比堅定。
秦無端盯著神情專注的墨妃娟,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來。
「我拒絕。」
給出了平地驚雷的答覆。
墨妃娟倒抽一口涼氣,垂下目光,不可置信地說道:「難不成,連劍居主人也沒有辦法……」顫抖的嗓音透露一股近乎絕望無奈之情。
這口鏽劍關乎她一個至關緊要的約定,如果不能令鏽劍重現風華,那她又怎有顏面回歸故園,去見這十年來難以忘懷的身影?
秦無端翻白眼,舉起空著的左手推了推空氣,制止道:「停停停──是誰說我拿這根鐵棍沒有辦法的?」
頓了頓,他接著道:「我拒絕,不是做不到,而是不願意,別在那邊自己隨便會意。」
墨妃娟抬起頭來,重拾一分希望,不自覺往前踏了一步,「劍居主人不願意,難不成是認為晚輩無法付出代價?請劍居主人放心,無論任何條件,晚輩都會誓死達成!」
秦無端嘆了口氣,覺得十分疲憊,「就說別在那邊自己會意,聽人把話說完啊!」
墨妃娟壓住心中紛雜洶湧的情緒,不說話了。
「妳希望我將這根鐵棍重鑄成劍,但前提是,這根棍子真的是劍。」秦無端說。
「嗯?」墨妃娟聽得一頭霧水。
秦無端拍了拍鏽劍,說道:「妳不覺得,作為一口劍,即便鏽蝕再嚴重,也不會像這根鐵棍一樣,毀去大半劍型?即便是以重劍自居的玄天門,門中兵器也沒有毀成這般模樣的;葬劍居葬兵百千年,更沒有收過這種兵屍。」
「而且以材質來說,根本就是大雜燴,上頭至少有十七種鑄材,相互駁雜,屬性衝突,完全不能成器……簡單來說,這只是一隻披著劍皮的鐵棍罷了。」
墨妃娟木然片刻,才回過神來,動搖道:「劍居主人的意思是,它不僅不是劍,還只是塊廢鐵,毫無路用的廢鐵……」
當初他將它託付給她,難不成也只是戲言?
「喂喂喂,第三次了,就跟妳說別在那邊自己會意,到底聽不聽得懂啊!」秦無端火大地說道:「是不是劍我不敢肯定,但以『毫無路用』評價它,等同是辱罵我葬劍居先人,這我可不能當作沒聽到啊!」
墨妃娟只是愣愣地看著劍居主人。
「罷了,我不跟妳計較,妳先給我收起那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秦無端放棄了賣關子的念頭,逕自說道:「此物乃是以我葬劍居不傳之『藏金術』打造,以鑄材包覆之法,藏已損壞之兵器於其中,用以續接、修復材質特殊,無法重熔再鑄的神兵。」
「所以說,鏽劍非劍,不過是溫潤內中神兵之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