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林壑歸寂。
今夜無雲,趨於圓滿的明月高掛夜幕一隅,周圍群繞點點繁星,皎潔月光灑落,原本黯淡的赭石恢復了幾分顏色,多了幾分光澤。月光亦撫平了裂口兩壁筆直銳利的線條,輕盈柔和的嘩啦水聲自縫底傳來,竟有種幽微雄壯之感。
月色同樣照亮了楚天闊青澀的臉龐,卻驅不走盤繞多日的困惑。終於,他停下敲打膝蓋的紙扇,長身站起,持扇之手順勢往腰間滑落,喀咔一聲,紙扇與腰間軟劍組合成器,璀璨銀劍赫然在握。
望了一眼手中扇柄,他的表情顯得十分複雜。
幸虧平時有所準備,除了最常使用的愛扇暮雲山水,楚天闊離開揚州闖蕩武林之前,特地請了工匠仿造了一柄斷橋殘雪扇作為備用,才不至於在與鍾青凜一戰過後,落得只剩一口無柄軟劍的下場,墮了秋扇劍捐的名頭。
只是同是變形扇柄,較之慣用的暮雲山水扇,仍然有幾許陌生之感。
楚天闊搖了搖頭,握緊兵器,撥開諸多想法,緩步踏前,銀劍輕劃,刺、挑、掃三種劍訣接連施展,毫不客氣直往赭石招呼而去。
然而,一如多日來的嘗試,銀劍非但沒有在赭石表面留下任何痕跡,反倒是遭光滑的石面或彈開、或滑開,無法起到有效作用。
心生失望同時,楚天闊已接連變換了數種劍訣,奈何無一功成,幾番嘗試之下,才停下劍勢,原地思考起來。
幾日嘗試,他感覺自己已經接近問題核心,可又蒙昧未明,欠缺一點靈光,照破迷惑之霧。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自身後接近。
「仍未想出頭緒嗎?」
鍾青凜提著一簍竹籃,停步在楚天闊身旁。
楚天闊轉過身去,語帶猶疑道:「也許有,也許不是……」
「原來如此。」鍾青凜遞出竹籃說道:「晚膳已經送來,這是你的份。」
「多謝師姐。」楚天闊連忙稱謝,一手接過竹籃。
鍾青凜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些什麼,逕自離去。
楚天闊目送鍾青凜消失在黑夜中,就地坐了下來。他將銀劍擱置身側,打開了竹籃,不出所料,裡頭又是包子。
這幾日以來,總有人無聲無息地替他們二人準備好三餐,可是不知道是何種原因,三餐料理幾乎都是包子,各式各樣的包子,吃得他都有些怕了。
楚天闊唉嘆了聲,為了維持體力,只能拿起包子大口大口吃下,可是思緒又不自主地飄搖聯想。
距離劍居主人給的日期,只剩下兩天了。
那日比武一結束,沉思了一會兒的劍居主人,立刻給了兵使杜鵑一項任務,就是要他領同楚天闊與鍾青凜二人,沿劍湖畔泥徑,深入山林腹地,來到赭石之前。
先不提楚天闊尚未從先前的戰鬥回過神來,本該只是作為陪練的鍾青凜,自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她明明已經完成劍居主人的交付,權當秋扇劍捐的對手,既是如此,又為何會被帶到這個地方?
杜鵑給出的答覆十分簡單。
七日之內,必須在赭石上留下痕跡,若否,自行離去洞庭西山島。
至於鍾青凜為何在此,則是劍居主人見她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充當提示,好讓楚天闊這個江湖新人,能多上幾分把握,破解赭石謎題。
既是劍居主人設下的難題,自然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夠突破。
這五日來,楚天闊近乎是盡展所學,扇術、劍法雙管齊下,擅長的武學、不擅長的武學全數施展,依舊無法在赭石表面留下寸痕片跡。
當然,他也曾向鍾青凜請教過,可是對方只給了他一個模糊的提示。
五日前為何他而失敗。
除了這句話,以及每日用膳前的簡單交談,兩人沒有過多的交集,楚天闊不免對鍾青凜感到有些抱歉,就因為要成為自己的提示,而被劍居主人一同丟至這古怪地方。
倒是他多慮了,鍾青凜似乎非常習慣這種生活,自個選棵寬大老樹作為簡易住所,過著日出練劍,日落止息的生活。
不得不說,那是楚天闊劍過最為奇妙的劍法之一。
原先鍾青凜的簫勁與後來變化的簫劍,就足夠令他吃驚了,沒想到鍾青凜這幾天演練的劍法,更為出彩。
那竟是一門能夠導引流光的劍法!
在鍾青凜簫劍的引領下,無論是初曉晨曦,亭午烈陽,抑或是落霞餘暉,流光變幻,光影曲折離合,較之似實非虛的簫勁,少了幾分實感,卻多了幾分霸道,看得楚天闊一時失神,險些忘了身在此處究竟為何目的。
楚天闊拉回遠揚的思緒,食不知味地將剩下的包子狼吞吃畢,隨意拍去手上的碎屑,逕自閉目養神起來。
今夜無風,卻不會令人感到悶熱,空氣中瀰漫著絲絲涼意,伴隨裂口底低哼的稀微水聲,輕柔地觸碰肌膚,十足舒人身心。
楚天闊盡量放空心神,暫且拋去劍居主人那縈繞難解的謎題,不再去多想,好讓自身與此間寂靜的氛圍融洽不分彼此,好讓煩躁多日的內心能夠靜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清風徐來,夜空中飄來了幾朵雲絮,半遮半掩住皎潔的明月,林間景色因此黯淡不少。不過,多虧了清風之助,樹林裡多了許多活潑、充滿生氣的細碎聲響。
飽食過後的睡意終於消退,疲鈍的思緒也恢復清明,楚天闊這才睜開雙眼,拾起一旁的銀劍,起身邁步走到赭石之前。
他抬起空著的手,貼在赭石表面,感受著奇異石柱透過掌心傳來的冰涼,以及光滑得彷彿會將手滑開的觸感,開始重新思索、整理這五日來的想法。
五日前自己為何會失敗?
這句話就像旋開水閘的轉盤,紛雜的思緒如潮水般湧上,朝他席捲而來。
雖然楚天闊不願意承認,其實失敗的根源點他隱約是明白的。
不對,或許該說他只是不願意面對而已。
「秋扇劍捐」是他在揚州逮捕胡寇歸案之時,才正式名傳於江湖的名號。然而,實際上秋扇劍捐所蘊含的扇法與劍法,則是在更早之前便存在。
沒有錯,秋扇劍捐並不是楚天闊天才妙想,獨自完成的武學,而是楚家祖父輩偶得靈光,經歷三代人構思、演繹終於在他手上博得名聲,完善的扇劍雙絕。否則,以楚天闊不過二十之齡,如何獨自完成一套武學,甚至設計出扇劍結合的奇妙兵器?
可惜,楚家人終究不是煉器世家,即使獨創了一門武學,卻無法在相以配合的兵器上,走出更遠的一步。
縱使轉念以紙扇為柄,軟劍為刃,暫且解決了扇法與劍法不能相容的困難,相對地也減少了扇法與劍法交互變化的可能性。為此,他才不遠而來,只為向劍居主人求取一柄可以匹配自身武學的量身之兵。
但是問題並不止於此,與鍾青凜一戰中,該說是少年自信,或是自以為是?楚天闊直到鍾青凜拔出簫劍,才真正運使了秋扇劍捐的精隨,「捐」字訣,與之決一雌雄。
捐者,就是捨棄。
從一開始的由扇而劍,再到由劍而扇的變化,憑一股決然之氣,在攻勢將盡,敵手以為有可趁之機時分,拋劍歸扇,再續攻勢,打出一個始料未及,打出一個取勝可能。
然而,楚天闊終究是太過自信,以為和鍾青凜年齡相差未遠,武學境界應該相仿才是,未能在近身貼戰的時候,拋劍佯攻,開扇奪機,反倒讓鍾青凜劍簫並出,逆轉了戰局,終分勝負。
可是鍾青凜想說的真的是這件事嗎?
如果是自身堅定不夠,劍居主人為什麼又要拋出「赭石留痕」這道考驗?
楚天闊隱約覺得能夠踏出關鍵一步,卻有一層薄霧籠罩在前,令人駐足不前……
他低垂著頭,望向銀白的劍刃,上頭正倒映著困惑神情,不由得更加握緊扇骨。
有意無意,楚天闊舉起將之軟劍緩緩轉動,此時一道經由劍刃折射的月光射向雙眼,令他不由得閉起眼睛。
倏地,靈光沸騰了腦海,腦中轟然巨響!
楚天闊猛然睜眼,頓時想起了鍾青凜這幾日來演練的劍法,想起了打穿紙扇的簫勁,總算通徹了劍居主人設下考驗的理由!
「剛柔並濟,虛實相應……是嗎?」
他之所以會輸,並不僅是因為輕視對手,保留實力,還有就是對於自身兵器的掌握不足!
與鍾青凜對戰最開始,鍾青凜便看出了楚天闊存在的破綻,扇法雖能作武,可是有著先天性的缺陷──紙扇終究是紙扇,紙竹之器,遠非金石之物能比擬。
當然了,武學到達一定境界,即便是竹枝,也能取人性命;顯然楚天闊還未能達到如此境界,於是鍾青凜打從一開始就捉準破綻,以簫勁為攻,目的不僅是避免近身交戰,更是要似虛非實的氣勁,一舉朽敗紙扇。
起初楚天闊應接不暇,害得暮雲山水扇有了損傷,後來還是展出軟劍,扇劍相合,這才勉強接下攻勢。
只是,他雖然已經避免了以實擊虛的問題,接下來鍾青凜劍簫並出,又徹底消除了好不容易彌補的劣勢。
紙扇、軟劍縱然組合成刃,依然還是無法免去材質上的落差,與之簫劍、短簫相比,前者為柔,後者為剛,雖然能夠以柔克剛,可是對方剛強之餘,猶有虛實變化,對陣之時,楚天闊顯得更為不利。
即使他豁出一切,棄劍開扇,材質上的落差,仍舊無法從根本上扭轉,導致暮雲山水扇全毀,吞下敗果。
思考至此,劍居主人藏於考驗之後的惡意,已然完全呈現眼前。
「赭石本身材質堅硬,外表卻又平滑圓潤,以合守柔抱剛之勢,單憑扇劍,絕不能在上頭留下一痕片跡……劍居主人是算準了扇劍弱點,才故意設下這種考驗!」他恨恨地說。
難不成,劍居主人見過秋扇劍捐後,覺得味如嚼蠟,乏善可陳,不足為之鑄冰,所以才故意設下這種難題刁難自己?楚天闊心忖,隨即否認了這則想法。
如果劍居主人真要特意刁難他,那為什麼還要讓鍾青凜一同前來,充當提示,又為何要定下七日時限?光憑劍居主人的喜怒無端,做事何必如此拐彎抹角,直接將人捻出去洞庭西山島不就得了。
楚天闊再一次回想比武結束,到前來赭石之前的所有事情。
「七日之內,必須在赭石上留下痕跡,若否,自行離去洞庭西山島。」
杜鵑的話語清晰的自腦海中湧現。
「哈哈……原來是這樣,所以才要鍾師姐充當提示嗎?」楚天闊頓然醒悟,忍不住大笑出聲,驚得枝頭林鳥振翅高飛。
他將扇劍拆解收起,背靠赭石结跏跌坐,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投往夢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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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天色將亮未亮,取出簫劍正待練劍的鍾青凜,遠遠便看見楚天闊朝她走來。
微光之中,那少年郎不見這幾日的沉思苦惱,唯有對陣之時長劍在握的無比自信。
鍾青凜心下覺得怪異,正打算出聲詢問對方來意,不想楚天闊率先開了口。
「鍾師姐,小生有一事相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