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禮部和兵部三位主政一一離去之後,吏部主政胡奐之大手一揮,要張善橋退下。張善橋收拾起一身虛無的冷汗,欠身告退;一旁的姚桓和梁玉菩將案卷收拾齊整,也出去了,堂上只留下閉目養神的胡奐之與隨侍在側的胡豫章。
「大人,葉掌案還在裡頭候著呢。」
胡奐之閉著眼,點了點頭。「帶她過來罷。」
「是。」
胡豫章欠身答禮,之後到大堂後方,帶出一名男裝打扮的女子來。
此女膚色黧黑,束髮配劍,窄袖胡服,足下踏靴,兩頰顴骨下方帶著淺色的羽毛圖樣,彷彿翅膀一般,眉宇之間頗有幾分英氣。她來到胡奐之身前,長揖到地,道:「瀛州城隍座下掌案判官葉鵑,見過主政。」
「嗯。」胡奐之的眼睛微張,掠了葉鵑一眼。「妳方才可都聽明白了?」
「明白。」葉鵑道:「屬下與屠大人會面之後,會立即準備緝拿火鴉之事。」
「嗯。」胡奐之道:「火鴉乃是餓鬼道眾,若是失了約束,多半想要重返陽間尋仇。要找這火鴉,十之八九,得往陰陽交界之地尋去。」
「主政說得極是。」葉鵑道:「這火鴉既在火泥犁任職,其生死簿當已在吏部造冊備查,不知……」
胡奐之會意,回頭喚道:「豫章。」
「是,」胡豫章走上前去,道:「屬下會盡快調出火鴉畢丹的案卷,交到屠大人手上。」
胡奐之滿意地點了點頭。「這事由你親自督辦,務必要快。」
「主政放心,」胡豫章道:「屠大人已到萊城驛,案卷入手之後,豫章必定盡快送到。」
諸事商量已定,葉鵑躬身稱謝,領命而去。胡豫章原擬跟著告退,卻讓胡奐之給叫住了。
「不知主政有何吩咐?」胡豫章躬身問道。
「姬叔旦問我,你是不是在這次大比玩了什麼花樣。」胡奐之的眼皮微微一掀,兩道冰冷的眼神掃射過來。「聽說和一個夜叉有關?」
胡豫章低著頭,未能正面迎視,卻不由得背脊一顫。
「在我狐黨年輕一輩當中,你向來藝高膽大,我也一直沒多約束你。」沒等到胡豫章回答,胡奐之又道:「那個夜叉的事,酆都都衙和鬼緝司都已留上了心,你要仔細,別帶累了酉翠才好。」
胡豫章低下頭去,道:「多謝主政提醒,豫章會多留意。」
「嗯。」胡奐之重又閉上眼睛。「去吧。」
※
從吏部大堂退下之後,胡豫章先著姚桓去取火鴉畢丹的案卷,方才回到選部司。一進門,便發現裡頭坐著一個十五六歲、膚色白皙的少年。
「章兄。」少年見胡豫章回來,放下手裡的筆,站起身來。
「阿琰,你來啦。」胡豫章伸手扯鬆領口,在桌上倒了一杯涼水。他不用回頭,也知道少年大概自行從架上拿了字帖練字。
「欸。」少年走上前來。「章兄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這要問你爹囉。」胡豫章笑了,以杯就口,一氣飲乾。
「喔。」少年點了點頭,沒再追問下去。
眼前這個少年名喚胡琰,是吏部主政胡奐之的幼子。
胡豫章生前是隻野斑狐,原無姓氏,他娶了出身狐族大姓的妻子胡酉翠,夫妻倆有個女兒朱意,一家三口住在深山密林之中,原也平靜。但胡豫章自恃才高,不甘終生蟄伏山野,遂孤身入京拜謁司空張茂先,一度結為忘年之交。只是這京師的萬丈紅塵,讓這山林野狐迷了路途,張茂先是修道之人,終究是對這位博學得異乎尋常的青年起了疑心,設下埋伏,引千年華表木的火炬照出胡豫章的真身,將之就地誅殺。
萬刃加身,死無全屍,胡豫章死後魂魄飄渺,來到冥界,意外發現此地別有洞天。他本是個喜新好奇的性子,竟自樂不思蜀,將投胎之事放諸腦後,先在酆都尋了個地方安身,數十年後,冥界舉行大比,他當即便去投考,打算在冥府大展鴻圖。
放榜那天,他施施然起身梳洗,換了一身簇新的衣服,獨自前去看榜。榜單貼在吏部門前,他沿路走去,還未看到自己的名字,就看見一名十分眼熟的女子站在榜下等他。
──那是他死別多年的妻子,胡酉翠。
胡酉翠一身綠色衣裙,安靜地站在「胡豫章」三字底下,彷彿是一株生了根的小樹,四周看榜的鬼眾推搡來去,卻始終沒能讓她挪動分毫。見到胡豫章的瞬間,她先是雙目泛淚地笑,隨即哭倒在他懷裡。
是夜,夫妻倆挑燈相對,說了一晚的話,胡豫章將自己死後的事大致問了個明白。
陽間結髮未及百年,胡豫章一直以為妻子的性情柔順無爭,從未想過,她竟會拋下女兒,上京尋仇,與那張茂先拚了個同歸於盡;他更沒有想過,她身死入冥之後,一直在冥界尋找自己的下落,最後算準他必赴冥官試,必然榜上有名,今日吏部一早貼榜,她寸步不離地追著榜單,見到「胡豫章」三字,便站在榜下等他,也真的等到了他。
事實證明,他不了解她,但她卻非常了解他。
這讓他心底一陣陣泛寒。
他沒有想到的另一件事是,胡家的親族已然在冥界生根落戶,而酉翠的遠房伯父,正是冥府的吏部主政胡奐之。他冠上妻子的姓氏,原本只是為了報考方便,如今卻覺得這「胡」字彷彿是套在他脖子上的枷鎖一般,沉重已極。
夫妻重聚後不久,胡酉翠便帶著丈夫到娘家拜訪,胡奐之似乎對他頗有好感,要胡琰跟著他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