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子創作專欄】〈艾琳〉（下）

　　前幾天艾琳的男性友人傳訊問她要不要參加一場生日派對，壽星他們都認識，只是不太熟悉，現場女性是少數的稀有動物，幾個兄弟正在尋找更多女孩炒熱場子。友人用免費的酒飲、點心誘惑她，派對照片中有幾個看起來很可愛的男性，朋友確實很知道艾琳的胃口。那是晚上十點，她猶豫了一下。

　　理性提醒她自己是一個不會騎車、沒有交通工具的女人，深夜時她該怎麼回家？或是就乾脆睡在壽星家，總有沙發或是地板可供暫住，更何況參加派對的人這麼多，總有一兩個也需要借住一晚。好像沒有不行，但旁人的經驗讓她知道，還是有些事情必須多考慮一下，如果借住的人都是男性呢？如果不只是「借睡一晚」這麼簡單，自己有沒有可能被「借睡一晚」？事後她要怎麼回應，說自己確實同意派對邀請、同意喝酒、同意睡在別人家，那這些同意是否會讓之後的「不同意」便得模糊曖昧？
最後艾琳以自己隔天有工作要早起為由，婉拒了邀請。友人已讀後回訊解釋自己的唐突，她關上手機無聲的吶喊：「拜託別解釋了！我看起來像是自我意識過盛的綠茶！」

　　「啪！」落葉被踩碎，身後傳來同樣輕、很輕卻很快的腳步聲，朝著艾琳的方向，黑暗裡有人在她身後發出粗重的呼吸聲，「啪、啪、啪、啪……」快要凌晨四點，誰會出現在巷子裡？那人呼吸越來越大聲，急促的呼吸清晰的好像鼻息已經噴在艾琳頸背，讓她全身起雞皮疙瘩，呼吸粗重是不是代表激動？他為什麼激動？是在為之後的事情興奮嗎？之後的事情是否跟她有關？

　　不過很多時候根本是自己嚇自己，就像晚上看到晾在外面的白色衣服隨風飄動，嚇到心臟病發作的案例一樣，都是杯弓蛇影。艾琳反射性更加放輕腳步，連自己的呼吸也變得粗啞沉重，說服自己冷靜，這種事就像中樂透，是一種都市傳說。但新聞報導裡面發生事情的、沒有闔眼的美麗冰冷屍體，還有身邊一個個喝醉後才敢哭吼發洩可怕經歷的女孩們，她們的身體融進這些都市傳說，陰魂不散的鬼魅身影跟在每個晚歸的女人的腦海裡，要她們重複銘記歷史，刻成深入敏感神經的教訓。

　　於是艾琳只能捏緊鑰匙，感覺自己快要哭出來，她想跑，甚至雙手已經預備要跑，往前狂奔到路燈下，那裡此刻像是聖光，但她不想死後才看到神，那她會開始討厭這樣的路燈和夜晚。十、九、八……她預估身後那人再幾步就會碰到自己，沒有傳來拿東西的聲響，說不定那人並沒有攜帶武器，拚一下、拚一下吧！說不定不會被抓到，跑到路燈下就沒事了。繼續倒數，艾琳預報要跑，「啪、啪、啪、啪……」可是萬一身後的人體能比她更好，朦朧的路燈又能保護什麼？一閃一閃，像星星的光，遙遠又微弱。

　　「喀！」正起步，痠軟無力的膝蓋卻讓艾琳拐了一下腳差點跌倒，「啪……」那人似乎因此停頓了一下，但又繼續往前走，他在笑嗎？笑白兔太謹慎，反而讓獵人有機可趁？「啪、啪、啪、啪……」聲音持續接近，艾琳幾乎可以在黑暗中看到那張得意的臉，像鬼魅一閃而過。現在她勉強鎮住腳步，但光是邁步就已經耗費所有的意志力。

　　她只能開始疾走，盡量鎮定的假裝自己只是想早點回到家，關上鐵門、關上鐵門，就能阻擋所有外面的潛藏的惡意。她也確實快要到家，在離家兩分鐘前的地方不見、失蹤，會不會有人發現她被拖移時掙扎的痕跡？
身後的人就快要追上她，艾琳的雙腳忍不住發抖，差點又拐到一次腳後，她只好迅速往牆邊一站，險險跟那人擦肩，才發現那只是個早起慢跑的老人，經過她時連撇都沒有撇一眼，帶著跑步時的呼吸聲就這樣離去，留下錯愕的艾琳一臉不可置信。
「哈……」艾琳乾笑出聲，突然她想蹲下尖叫，關於劫後餘生的喜悅，還有不知道為何的焦躁。

　　再也不要加班了，她想。等等就要跟主編提這件事。
　　艾琳拖著疲憊又受驚嚇的身體，幾乎手腳並用的爬上公寓樓梯，將鑰匙插入租屋處的房門，她反射性地看看身後，空無一人便安心地進去，經過剛剛的事，她現在只想安穩睡上一覺，不對，要傳訊息給主編。

　　艾琳翻過身拿起手機，點開LINE的對話框，找到主編的頭相──是他登山的照片，防風外套下的身材精實，長腿蹬上摩托車便輕巧的把黑夜甩在身後，似乎不需要像她一樣害怕回家的路。可是到底為什麼她要害怕呢？那只是一條比較暗的巷子，頭尾也都有路燈，並沒有安全的疑慮，也從未聽說過這裡、這附近發生過什麼，可她仍覺得自己應該恐懼，且做不到毫無所畏，不然那些被發現在某產業道路旁草叢裡面，等著回家的那些人，真的只是小時候如虎姑婆般的黑暗童話嗎？

　　訊息被打了又刪，艾琳才剛進工作室，不想被當成是不願意配合加班的草莓，還有一點，右手緊抓鑰匙的鈍痛、心臟緊張的幾乎要跳出來，跟著冷汗直往下墜的恐懼、左手抓著手機，攤開來都是汗水，這種感覺主編能夠理解嗎？就算他是再怎麼有同理心的人，要怎麼理解自己？
好難不被當成翹班的藉口……艾琳深吸一口氣，將訊息全部刪除，把手機往旁邊一丟，倒臥在柔軟的床上，「受夠了……」胸口是剛剛在巷弄裡，同樣的焦躁。

淡江大學女性文學研究室出版